甯颜为了使陆明月代替自己入宫, 有意与本次接待的官员过往甚密。并赠其一本南垣四美图, 言及呈与圣上, 必定龙颜大悦。
陆明月的美貌不负期望, 皇帝一眼入心。
然而女人相较江山民心, 不过是闲余点缀生活的美味, 皇帝好色, 好色乃是人之常情,但皇帝不是昏庸之辈。
“当日我见爷手下两人,张全机灵鬼滑, 八面玲珑,然而媚上欺下,逢事不论旧情;李德寡言少语, 却事事稳妥, 心内很重情,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物。因此有意交接李德, 果然, 他没有辜负我。如果没有他, 我也许还蒙在鼓里
。”
我道:“我自来也觉得张全为人靠不住, 真不明白, 爷为什么要用他。差点害你死在他手上。”
陆明月为我支好靠背, 笑着扶起我,“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人在明, 有人就需在暗。李德不屑做的事, 总要有人做。”
我握着药碗,皱眉吞下苦若胆汁的汤液。陆明月笑着看我喝完,捏着蜜饯不给我,我苦的着急,她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才给你。”
我只是酸苦的要吐,此刻凭她什么也行。
陆明月笑说:“要是日后我死的早了,你只许活着。”
我愣住,她定是发现了我随身的药。她又笑,“要是姐姐死的早了,我就给你找个好坟,年节给你烧纸啊。”
我微微笑着接过蜜饯,可是蜜饯不甜了,酸地在口中冲鼻。
“如果甯颜不来,一则,她弟弟死定了,二则,她的家族再也没有拨云见日的时机。”
我问:“为什么?”
陆明月说:“她与姐姐教授的技法,姐姐可还记得?”
我点头。
陆明月说:“一个人的书画技法,特征,到成年基本已是固定了。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对名家书画能清楚鉴别。四美图,不是别人画的,因为没有画师见过我。姐姐还记得你画我的习作吗?”
“我的画……”
“对,就是姐姐那副画。甯颜为你加了面孔,和四美图上的如出一辙。由此即可向皇帝证明,幕后人是谁……”
我说:“她可以和皇帝说,是为了给皇帝推荐美人……”我话未完,已然想到,陆白景掌握了甯颜那么多证据,一直按压不发,其目的,只恐在此。其余证据有诬蔑之嫌,亲笔书画,加上人证物证,半点抵赖不得。
“所以,爷当日对你故意的冷淡,其实是为了保护你?”陆明月笑而不语,我低下头,“那我不是……差点……害了你?”
陆明月说:“姐姐待我……天人共鉴。”
“那甯颜怎么有那么大的威力,让皇帝放过你?”
“甯颜不是威力大,是恰到好处的台阶。只有她,能让皇帝本次的异常之举得到冠冕的解释。召见众人是为了平凡戴明世的冤案……”
原来风暴的中心是这样的。原来事实的真相,和我们所看见的远远不是一回事。
我问:“你到底是谁?”
陆明月说:“我是姐姐同历生死的人。”
……
天/朝年月日。甯颜被册封为甯贵人。戴家历经十数年的文字狱案得以平反。这更是绝无仅有的案例。
皇帝提字,授陆白景内务府奉宸苑卿,对本次出行安排处处赞不绝口,为陆家的兴旺发达开了大门。陆家经历面圣一事,愈发兴旺。虽则陆白华险些被带累其中,随身听候发落足足十日,到底有惊无险。
送过皇帝,王、冉、钟、高、曲,数家纷纷来拜,盛景难描,利益相关,生死与共。
我以为风浪过去,总能拨云见日,孰不料,那年秋冬,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一场浩劫。
那个秋天,果如陆明月所言,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灾。
南垣到北垣的数州省,不暮、断水、大吉、石晴、优福……北旱南涝,北边连月不雨,南边自四月起就无日无明,农家麦子窝的稀烂,春耕下蜀秫、棉花、黍、谷等被水浸如浮萍野草。旧日抛洒的米粮回收不得,来日的秋禾更是无望。粮食哄抬如黄金,仍然供不应求。
灾民流离,有能力的向南北二垣迁徙,孤儿寡妇,只能慌手乱脚,掘草根,刮树皮……一时南北二垣大量灾民拥入,南垣城内,初期还放行,后期本地粮食都见困难。南垣各县官员敕令关门,一群灾民被困城外靠墙而栖,无衣无裳,形销骨立,随处可见死尸遍地,臭气熏天,情形令人目不忍视。
此刻仍有贪官,唯恐呈报灾情,朝廷停征减收,坏了他自身利益。将呈报折子按捺在手,逼着民众上缴钱粮。否则施以重刑。饥民惶恐,宁饿死不敢不缴。如此这般一时,城里的百姓也是成了釜上之鱼,缴得出的等饿死,缴不出的等打死。
雁屎、观音土无所不食。人失去人性,活下来的需要忘记自己是谁,看不下去的,举家吞毒自尽……
贪官具全,奸商齐备。
旧日稍有眼界的早已存粮纳米,如今摆放出来,斗米斗金,大肆牟利。
陆明月连日不得好睡,只是梦见陆白景的船陷在海上,被海盗劫持,下落不明。人莫名消瘦了一圈。
我心疼为她煎药,她喝什么吐什么。
玉兰说:“我前儿和姐姐出门,从城门经过,看见好多死尸,被抬出去扔,莫不是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
我说:“还有这话?那该怎么办?”
陆明月沉吟坐起,良久说道:“姐姐可曾记得,当日白景生死不明,我对天的祷告么?”
我脊背一寒,顿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日那天,仿佛后面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我说:“你说:‘至此逢善必行,逢观必修,逢桥必补……若然不足,愿以己身生死劫作替。此情至臻,苍天可鉴。’……你想开仓放粮?”
陆明月道:“我这几日,日日魂不守舍,只恐是上天借梦省我,从今日起,我应与饥民同食,戒荤戒细。”
她说得出做得到,衣衫也换了最粗麻制,和白景提议放粮济民。
那时候,南垣已传言有所谓的易子而食。人皆言之凿凿,我未曾亲见,更不敢耳闻。
那日陆白景回来,坐在书房凝神不语。
陆明月问其何事,陆白景说:“我骑马从外面回来,在马上听见有人和我说话,他说……”说时不禁怔愣沉默。
陆明月问说什么。
陆白景道:“疯疯癫癫一个人。说:‘紫微将显,诸星退避。’”
我说:“‘紫微’?紫微不是指当今圣上么?”
陆白景笑道:“不一定。紫微落于国为国君。落于家……为……”
我催说:“为什么?”
陆明月接话:“为家主。”
我想起陆白华的话,无名打了一颤抖,说道:“好吓人,你们怎么都神叨叨的!我不听了!”
陆明月问:“然后呢?”
陆白景说:“我在马上转了一圈,没看见有人。下了马,突然出现一个老疯子,和我说‘道中贵人,若再不让出位置,龙凤有伤。’说完就疯疯癫癫去了。”
陆明月顿了一顿,握住陆白景的手,“爷。我想开仓济民。我把我平日的首饰和存攒的银票打点好了,你帮我换了粮赈济灾民。”
陆白景笑说:“粮食我们有,何必变卖东西?”
陆明月道:“不一样,爷的是爷的。我的是我的。我当日——总之,我的,必须由我自己出。你务必听我这一回。”
陆白景柔声说:“我哪一回不听你的?你既然要赈济灾民,我也应代民缴粮才是。”
南垣地大,人口稠密,欠粮多有三四千石不等。陆白景就算颗粒不藏,代缴亦有不足。
然而抵不住上边的口,下面的就有更多横街饿死。
陆白景主动提出代缴,喜的大老爷抓耳挠腮,直夸大义,要授匾嘉奖。陆白景都说不必,只向大老爷提议一条,开仓平粜济民,调节市场。索要了一份公制的纳粮薄,亲身携带逐一往各商户门上募粮,借官之口,承诺是荒灾过去,使百姓上缴归还,众商看在陆老大的面上,口里都称不在意。
紧锣密鼓筹备了七八日。南垣已是修罗恶世一般的境况。
陆明月每日遣人在南垣各处定点发粮,十人人登记,十人派发,数十人监管治安,防止暴/乱。一人只领本人分量的粮食。慎防有人冒领多领,家中人口多而未能来着,提前登记,让大老爷派人核查,而后派发。
足足派了约有三月米粮。上边免缴,下边派发,无数人性命就在这一举之下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
纵然仍是救得眼前,救不得往后。也只是救得一日算一日。
灾民远比想象中还要庞大。陆家发济灾民,其余商家的娘子也效仿之,穿着绫罗绸缎,站在人群中央,高高地望着鼻尖,听着灾民一个个称了谢,鞠了躬,作了揖恨不得让画师在旁画两幅肖像,像上最好是观音菩萨的模样。
陆明月不喜沾光,灾民受其恩惠,却没有几个知道她的。总常便服和我在附近观察情况,若遇见实在可怜的,额外又添些加些。
所谓天灾,所谓人祸,必不独行。饿殍遍野,烧尸气味带着肉香随风“香”飘十里,在饥民眼中,这些,已不能称之为人了。随之而来的,是疫病传染,在阴雨延绵的灰色之都,处处是燃点草药的浓烟滚滚。一切色彩消失了,只剩下灰色后面的黑色,黑色后面的灰色……连流出来的血,也都不是红的。人们席地而坐,目色无神,所有的只有一躯庞大四肢,听其所指地活着。
触目所及,都是黯败死亡。私市里面,卖儿鬻女,头插谷草,即可贩卖,人若牲畜。或妻子改嫁,或丈夫卖妻,只为得以存活。
陆家既代缴粮,又开仓分发,独一己之力,虽说已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着实有限。其时也并非所有商人都和陆白景一般,发死人之财,最是容易。
陆明月的身体自频频做梦开始,每况愈下。初时只是呕吐,而后便连路也走不得。
派粮之事交与玉兰代为操办,就一病不起。
大夫来看,其症状来势汹涌,情势古怪。大夫说:“奶奶每日行走于市上,小病未愈,身子正在虚弱,又接触难民,怕是染了疫疾。”
如此以来,家中的丫头都不敢近身照看。陆白景一气之下赶地八/九。
陆白景衣不解带和我轮流照看在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淫雨延绵,积水成灾,迈入初秋,更可怕的事情来了。
水灾泛滥,致使遮天蔽日的蝗虫飞扑而来。在原本就已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们,彻底失去了生存的信心。外面是人杀人,吃孩子,吃老人的世界……
人们不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饿鬼。
陆明月甚至还来不及住一天的南垣陆府,一夜之间被烧被抢。家仆着了慌,索性也是赔不起,一同加入了烧抢的行列。能吃的自然不留下,用的着的抢,用不着的砸,撕,烧……
个中有看守小丫头迎门阻挡,却被人众打成重伤,险些要拖去贩卖,幸得李德带人赶至,才幸免于难。
情况传到陆白景耳里,他听的半晌发怔。
陆明月虚弱说:“白景,此刻怀璧是罪,你与,他们不会记你。你若不与,就是千古罪人。人生一世,钱财不过云烟过眼。”
陆白景将陆明月的手握着,陆明月就昏昏要睡。我跪着叫奶奶,她愈发困乏,气若游丝地念着“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
外面震天响动,我不知所措,晏管家失魂奔来:“爷,糟了!难民暴动,要冲进来了!”
……
此灾害亘古未有,南北垣交流几乎中断。
我忧虑我的父母兄妹,然而已无暇旁顾,相隔山水万重,只盼望哥哥如我吩咐的那样,照陆明月的话,囤下粮食,度过荒灾。
陆白景立起身说:“外面的护院呢?”
“灾民太多了,护院也挡不住啊!”
我心乱如麻,道:“不能让他们进来!进来了奶奶怎么办呢!”
陆白景低头略微一思量,“我去和本地巡道借些兵力。晏清你去后面驾一部马车过来,生歌,扶奶奶往章大人府上去。”
“章大人,他肯收留我们吗?”
陆白景将扳指退下给我,道:“你拿着这个。”
外面响声越急,似是灾民为了闯进来在撞门。
陆明月昏迷不醒,我和玉兰扶着陆明月,上了晏清驾来的车。
车子颠簸往外冲,马蹄声和着出急促皮鞭声往外冲,沿途只听的惨叫四起,应是踩踏撞击道堵道的人群。
陆明月面白如纸倒在我怀里,我急地跌下泪唤:“醒醒,快醒醒……”
我握着她的脉门,只感微弱,马车开始摇晃不定,车帘子外面隐隐约约是无数的灾民在掀动车子。他们大喊着:“还我们粮食!还来!都是这些人该死!抢了我们的存粮!没天理啊!朱门酒肉臭!下来!”
“陆家在春季的时候就开始低价收购存粮,肯定是他们搞的鬼!烧死他们!把他们拖出来!”
窗外阴蓝的天空上不见一丝光明。车子已慢不可行,外面马声痛苦嘶鸣,晏清叫道:“快跑,快跑!他们把马杀了!”
帘罅外微灯照见满地是漆黑的污血……内/脏/拖了一地,人们宛若饿鬼争相疯抢,有的爬在地上抱着鲜血淋漓的碎肉大啃……
我抱紧陆明月,闭着眼叫道:“黄天老爷,你显显灵,让她回来,只要让她回来,我什么都愿意!我愿意拿我的命换……我不穿好的了……我不吃肉了……我什么都可以……修桥,补路,逢善必施,逢桥必补……求你,求你!”
玉兰看着我只是目瞪口呆。
突然,“啪”地一声惊天巨响后。一切安静下来。
玉兰扬起帘,是一个坐在马上的护卫,举着手,对着天放了一个极响的“炮”……“都给我下去,谁不下去,拉谁到衙门夹死!”人群嗡声退散。
一匹马走上来,上面的人对身后的人道:“麻烦您。”
是陆白华。
慢慢地,一位背着大木箱骑驴的番人,摇摇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下了驴,上了车。
我惊恐地抱着陆明月叫:“你要干什么?!”
那人用生涩的话说:“我是,大夫,我可以,治疗她。”
我将陆明月放平,着急问:“你怎么救她?”
那人翻开陆明月的眼皮,打开箱子,拿出一个长形吊锤,一头像唱大戏里戴假胡子似的套在耳朵上,将圆头一面往陆明月身上塞,我挡住道:“你干什么!”
他将东西给我,给我指位置,我索他的指示,将锤贴在陆明月胸下,肺上……紧接着,他又从玻璃药瓶取出四粒药丸,叫我喂她。
我拿起一颗就要往嘴里放,他扎着双摇臂摆头叫道:“不,不,很贵!很珍贵!相信我,没有毒……”
喂过药,又打开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放着大小不一的无数尖嘴针头,他从小药盒里取出一块湿棉花,擦了擦其中一支针头,从两个大瓶里个抽出一些水,为陆明月绑了手,拍了一拍,就要扎。
我掩住叫说:“这么扎,不流血了?”
番大夫笑,“一点点,通常不会。”遂又拿棉花擦了,就扎进去。
陆明月痛着拧眉吭了一声。我着急将她抱在怀里。
陆白华往前低声与那大夫细语,几句后微微笑着转头对我说:“崇景居已经没事了。你到我的马车来,我送你们回去。”
我说:“可是爷……”
“陆白景也很快就到。”
陆明月还没醒,我让玉兰将她放在我背上,才慢慢将她往下移,我怕磕碰着她,一手反向将她身子护着,一手拉着她垂在我肩膀的手。
陆白华下了马,一把接过我手上的人,轻巧托在怀里上了马车。我跟上车,对他伸出手,“爷,交给我吧……”
陆白华定定望着怀里的人默不作声。
我一张口,又想唤。
陆白华轻声说道:“明月……别怕。”
我闻言不免哽咽低下头去。远远看见陆白景乘马披风而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擎着马鞭,低低伏在马背,疾风掀起他的衣襟,宛若飘飞。
陆白景向着车马而来,“吁”一声叫住了马,跳下马背,一步跨上车,将陆明月从陆白华手里接过,抬头竖起眉问陆白华:“你说的能救呢?为什么还是这样?”
陆白华道:“让她休息片刻。”
陆白景道:“若然不好,我定不会让你如愿!”
我闻言去望陆白华,陆白华若有若无笑了一笑,“你放心,有舍,有得。”
那年,陆白景将陆家在南北垣的地、船、当铺、钱庄、茶园……九成全部转让与陆白华。天曜行,四百三十一个商铺尽数归于陆白华名下。
留给自己的,紧紧只是本地一处不起眼的小茶行和一艘古旧的货船。
除了南垣崇景居与北垣的陆府,陆白景果真应了陆白华所言,一无所有。
光影相生,祸福相依。失去了一切,陆白景也失去了赈灾的能力。同样,也不再被疯狂的灾民所觊觎。陆府换了新打手守门,各处店铺都扯了招牌,换了新锁。
崇景居今非昔比,没了佣人,少了小厮,园子安静的彷若深山古刹。陆白景索性锁了大门。只留下一处出入小门。兼之地处又偏,崇景居几乎变成了半个荒园。
陆白景每日在家和我共玉兰齐心照顾陆明月。清粥小菜,馒头豆腐。在如此荒年,这些存余来得珍稀如金。地库里的粮食,存留不多,一日两餐、有时一餐,谁也不说饿。
可幸的是,陆明月渐渐好起来。
我的心里暗藏着说不尽的喜悦。看着她的脸色微微红润起来,无声温柔从心里流淌出来。
挨到十一月间,南垣人众已死了一半。这个时候,朝廷的赈灾米粮运至。人们经过一番磨折摧残,已没有了希望和气力。乖乖地领着粗陋至极的救济粮食,有的等不到熬成稀粥,就噎死在路上。
活着的人们将糠麸从死人口里抠出来,剖开他的胃,从里面翻取出来,洗洗就吃。
当着孩子们的眼。
地库的米粮几已罄尽,我瞒着陆白景和陆明月出来领救济。
和玉兰商量好了的,我先去领,而后她去。
已是几次如此,我二人尽量不碰地库的食物,这样可以分担许多。
谁也想不到的是,已许久不曾相见的李德却带着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而来——老太太没了。
陆白景闻言愣怔半日不能言语。陆明月悄悄跪在他身旁。
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雪一直不停地往下盖。
谁能想到,北垣天子脚下,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暴/乱。没有别人,只是陆家。荒灾之下,愤怒的流民变成流寇,没有吃食,横竖都是死,不如撂开一搏。一日夜里,突然之间,人群从墙头翻入,打死一个,还有十个……人们在陆府大肆抢劫,老太太惊吓交集,一病不起,不多时就撒手归西。
家中无以为继,下人们愿意走的得走,不愿走的也得走。重情义的无偿为家中整顿丧事守灵,小人夹带私逃一去不返。
宋家倒台,傅家反目,陆白景看不上他们。陆白景可以在盛世里用钱谋叱咤风云,却不能保证在天灾人祸面前,同样奏效。这是陆白景的选择。
王夫人逃去了陆白华的府上。南缃也不知所踪,家中剩下的女人每日相对垂泪。
过了头七,陆守成带着冉夫人回冉家避难。几个无所出的姨娘跑的跑,散的散。钟夫人、晟夫人带着陆白涚陆白醴坚持在家等陆白景,用尽一切的力量,托了人,辗转了四个月,终于传到陆白景耳中……
四个月的生死未卜。在陆白景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没想到,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偌大的一个家族,毁灭的如此轻易……就像是……无形中有一股不可猜测的力量引导着这一切发生。他疯一样扯过李德的马,一跃而上就往外跑……
可是,虽则朝廷救济已至,暴/乱大半已平,沿途仍有草寇为祸。陆白景无马,无食,怎么回的去?
陆明月拉不住他,扑倒在地,叫道:“去不得!”
李德跃上前拽住马缰说道:“爷冷静一些!你现在回去也是于事无补!还白白赔上一条命,想想奶奶……我会托人帮忙寻觅,如果可以将太太们接来南垣……我尽量!”
陆白景暴着青筋,紧握着双拳,圆睁的双目尽然是血丝,却是固执不肯哭。
李德说:“爷,别冲动,只有休养生息,东山再起,才有拨云见日的时机。”
……
雪下起来,一点一点落在行人的脸上,房檐上,道路上。我伸出手,六瓣的雪花,在指上和着污血,有惊心的美。
然而,也只是一瞬,化作一颗晶莹的泪。
我口唇一呼一吸的白烟,笼罩的眼前如幻似梦。或许,这只是我一个梦,或者陆白景的一个梦。我紧闭双眼,猛然睁开……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有什么打算?”
我被抽离回来,望向许荦,轻轻重复:“打算……”远远的天边,连一只飞鸟都没有,一整个天和地相连着,没有一丝色彩。我有什么打算,我已经结束了,这个世界还在继续……
我摇摇头,迈步往前。许荦说:“来我身边。”
我说:“你以为你喜欢我,你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让你动心的那些一举一动,根本不是本来的我,你视而不见的那些女人们才是我……我只是一个活在她美好下的人,模仿她,憧憬她……当她不在,影子也就苍白不可见了……”
许荦说:“就算是。就算是吧。你嫁给谁不是活着?”
依靠许荦,脱出生天……活着就是埋葬,不见得,谁要例外……
我作为第三房姨娘,在那年交春嫁给了许荦。
一年后,我生下一个儿子,许荦很高兴,为他起名叫明德。
第三年,又添下一个女儿,许荦坚持要以明字为她派辈,因此,我唤她明月。
明月五岁那年,我以王爷义女之名,成为继室。
一日暑时,我带着明德明月随许荦南下游玩,行船靠岸时,无意看见一个身影,模样像极了陆白景,却在码头上与人做苦力。
我使人遣他过来,细细查看,像极了陆白景,却没有陆白景霸气,年级尚轻,虎头虎脑,人很机灵。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水子。这一带,人人都这么叫他。
我问他父母,他想了半晌,说不记得了。
我心下生疑,问他:“你还有亲戚么?”
明月抱着水子的腿,要和他撕闹缠玩,他一面逗明月玩,一面道:“回奶奶话,没有,我是孤儿。”
我叹下一气,水子说:“奶奶和我从前认识一个姐姐很像……”
我笑说:“是么?”
他摸着头,傻笑说:“不过奶奶身份尊贵……她不是的。”说着,犹豫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旧事。笑着一摇头,“奶奶没事,我就先下去了。偷懒要被打的!”
也不等我回应,就要去,我看着他的身影匆匆地往外,明月只是大哭,奶/子无论哄不好,急地只喊“小祖宗”,我叫道:“你等一下。”
水子回过头,我问:“你认识那个姐姐叫什么?”
他一顿,笑说:“……生歌。”
我接话道:“陆白涚!”
他身子一定,不可思议望着我。“……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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