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白景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即使是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 仍能够发挥他的才智。
慌灾慢慢过去, 他和陆明搬入怀樨居。将小茶行和崇景居变卖换了本钱, 联络旧日行船外出的朋友, 开始往大洋彼岸高价出售丝绸刺绣等物。这和当日灾后重开面临困境的生月记又巧妙结合。
时局渐佳, 又结合洋人喜欢的样式和陆明月合作小制了一批新样,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纵然远不及当年富甲一方, 却也很快算是手头富裕有余。这时候,陆白景已陆续差人往北垣和南垣的水陆二线打听消息。
商场上面,往日恨陆白景, 嘲笑奚落不乏有人,但朋友依旧是朋友。
陆白景落差自然是极大的,偶尔也怔忡叹息。陆明月却笑说:“我往日以为爷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不过是祖上有德, 做了一个穷体面的商人。如今才发现……妾身果真是所遇良人。”一句话又能将陆白景说的笑逐颜开。
陆明月托陆白景每次外出为她捡一颗石头,不管样式, 无有选择。因此陆白景每从外面回家都送她一块小石, 陆明月便将这些石子一块块和泥砌成一盆半人高的山石盆景。笑道:“什么时候, 这山下有水有鱼, 有船有翁, 山上有亭有桥……什么都有了, 白景你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不不不,是比原来更高的位置。”
陆白景笑道:“那你定不及我快了。”
陆明月总是道:“小富即安, 平凡是福啊爷。”
陆明月百年如一日爱读书、写字、弹琴、画花样子, 唯独多了一样,为陆白景下厨。
陆白景也是一成不变地爱习武,读书,写字,听琴,钻研经营之道……
一日陆白景从外面回来,和陆明月说:“我今天撞见一个故人。”
陆明月问他何人。他说:“南缃。”
陆明月道:“那……不应该把她接来?”
陆白景道:“她已经改嫁他人,大着肚子。看样子生活的很不错。”
陆明月问陆白景觉得可惜吗,陆白景想想,道:“若是你,我就先杀了你,然后自杀。”
陆明月道:“为何是我就要这样,爷真的没道理。”
陆白景问她:“我一无所有,你跟着我,不委屈吗?”
陆明月道:“爷为妾身放弃所有委屈吗?”陆白景微笑不答,陆明月说:“你要是委屈,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
我冷笑道:“天下夫妻都你们这样,也都死绝了!”
玉兰道:“说些好听的,吉祥话越说越吉祥!”
陆明月抿嘴羞涩笑,顿了一顿,半圈手和陆白景耳语。陆白景眨眨眼,梗着脖子转过眼,“你说什么?”
陆明月颔首,“妾身……可以给爷添个一儿半女了。”
陆白景并不十分确定,拉住陆明月,“你意思是……”
陆明月微笑,“爷,上天垂见,爷善有善报……”
那是年初之际。
陆明月身孕满四月的时候,南北垣已能通行。我辗转收到家人平安的消息,若非陆明月和陆白景的庇护,我家人料想也难幸免于难。哥哥和母亲将粮食转埋在深山,每次佯装挖树皮掘出一点,就这样熬过了慌灾。
这时候,正逢有一单利润颇丰的买卖在北垣里面,陆白景需要前往照料,时间至少半年。
他不放心陆明月独自在南垣,决定携她同往。正好沿途慢行,方便寻觅钟夫人等。
船行至断水,我因陆明月孕吐无甚食欲,和李德往岸上去和她开药买食材。
灾后市场诸物欠乏,辗转周折到午后,终于材料齐备。我和李德方上船,就见中央坐着一身华服的陆白华。
陆白景不知去向,陆明月站在一旁,面色十分不好。我匆忙问过安,上前扶住陆明月,“爷呢?”
陆明月说:“说是妈有消息了去了外面……”
我看一眼陆白华,轻声问:“他来多久了,没怎么你吧……”
陆明月摇摇头。
陆白华看看四周,笑说:“这种条件,你也能接受么?现在……陆白景还光辉吗?”
陆明月无意应和。
李德说:“二爷。爷没回来,私下见奶奶不多好吧。”
陆白华不搭茬,和陆明月笑道:“我还没怎么为难他呢……我要真的为难他,根本没有他立足之地。”
陆明月面色愈发难堪,陆白华道:“你恐怕还不知道,陆白景现在,和往日可谓天差地别……低声下气……处处求人……”
他话还没完,陆明月急掩住口鼻,冲出船舱伏在水边大呕大吐……
陆白华面色一变,我冲出去给她抚背。吩咐玉兰煎药。又掏了陆明月特意交代的酸蜜饯给她喂进嘴里。
平伏半晌,陆明月才握着绢,孱孱走进船舱,“你是他哥哥……他是你亲弟弟。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再咄咄逼人,只会事与愿违。我劝你适可而止。”
陆白华的关注根本没在她的说辞,只是怔怔看着她的小腹,“你有喜了?”说着“喜”,眼睛里都是阴鸷。
我接话道:“二爷的孩儿恐怕已经会认人了吧。”
陆白华默然,似是经过了一番挣扎,说:“明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我因此语毫无顾忌,气不可耐,陆明月道:“你愿意把所有都让给白景么?”
陆白华静了片刻,“你觉得呢?你觉得我会吗?”
陆明月淡淡说道:“就算你让白景走投无路到成为一个乞丐,我也会跟他一起乞讨。何况白景不会如此无能,我也同样。”
她话说完,舱外已露出陆白景微笑的脸。
陆白华轻笑了一声,“那就如你所愿。”
陆白景从门廊踱步进来,“我给你的东西,我不打算取回来。但我的东西,你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一毫。”
……
钟夫人、白涚、白醴依旧毫无消息。
北垣陆府也凄凉萧索。当日繁华历历在目,而今却野毛乱生,败瓦凋零。每逢夜晚,可听得野狐呜鸣。
我好容易找来几床能用的床被,浆洗晾晒,擦补移抬,和玉兰忙了整整一日。陆明月耐着她那见不得污浊的性子和我们尽量帮忙。幸得时序六月,一切都还好将就。
勉强规制好羲德馆,就在里面落住下来。
我说:“我看咱们府如此之大,不分东西南北主子大院,前后仍有无数大小院落,空置着也不见好,不若一一收拾了外租与妥当的人,一则帮补着咱们大小杂费,二则也不至于暴殄天物。”
陆明月赞同此意。
玉兰说:“只是需防着丢东西,外面的人啊,手脚心眼可不比咱们。”说着“啊”一声醒悟,愁眉苦脸道:“在租出去之前,先让人赶走了这院儿里的狐狸。每晚叫着好渗人呢!也是奇怪,狐狸自来怕人,我们院儿的许都成了精了,一点儿不怕人。”
陆明月道:“狐狸而已,与人方便,何不与它方便。人心不比畜物。”擎扇靠在椅上,露出些冷漠的神色,若有所思片刻,“玉兰回去看姐姐了没有?”
玉兰嗤笑中带着羞意,“回奶奶的话,看了。姐姐……和奶奶一样……”
我笑道:“姨娘有喜了?!恭喜,恭喜!”
玉兰称了谢,又有些难以启齿,支吾半晌道:“宋奶奶……生了个儿子……”
我为陆明月吹汤的手一滞,笑道,“是么?”
她说:“只是……人不多好……”
我抬头问:“怎么?”
玉兰跪坐着,握着衣衫,说:“……二爷没给她名分,二奶奶又不让她见孩子,寻短见了几次……就……想着,也挺可怜的。”
我放了碗,对陆明月道:“你喝药,我去拔草。”
玉兰忙跟上说:“我也去,院儿里野草不像话。”
陆白景晚上回来,听闻此语,沉默片刻,“造化弄人。”
陆明月握了陆白景的手,“爷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陆白景失笑,“你问过我的。我都喜欢。我都要。”
陆明月说:“爷外面的事,顺遂吗?”
陆白景笑着捏捏她的鼻头,“你说呢……”
陆明月笑道:“爷曾经不是说过,大洋彼岸……我们存些钱,找到妈和弟弟们,然后去远处生活吧……”
陆白景点头,伸出了手,陆明月把手放进去,十指相扣。
他们的计划里没有我……或是没有提及我,或者是……根本就没有考虑我……我心中酸涩,走出屋子。
屋外呼哧面窜过几道影子,我惊了一跳,按着胸口,须臾反应过来……是那些寄居在此的狐狸,想不到这么多,这么大胆。
次日一早,玉兰在院中叫道:“爷、奶奶,生歌姐姐!你们来看!”
我听她呼叫甚急,急忙赶至,院子一干二净,杂草一缕也不见……正中对着正屋的石阶上整齐放着一条鱼一只鸟,居然都还活着。
玉兰问:“谁弄得?姐姐昨夜弄得?”
我愣怔说:“这……”
陆明月微微一笑,“小狐狸们弄的。”转身若无其事就进屋。
陆白景道:“狐狸?我怎么一只没见过?你们总说见到狐狸,我真的一次也没见过。让我看见好猎一条做毡子。”
陆明月将陆白景推一把,嗔道:“爷是阳,狐狸属阴,怎么会敢来见你?别说让你猎了做毡子了。”
我说:“也太匪夷所思了。”
玉兰捂着还在手里乱摆的鱼,“这个……怎么弄,吃了吗?”
陆明月说:“放了吧……鸟也是……”
那晚,是七月七日。
……
时间倏忽,展眼到了十月,距离陆明月生产还有月余。
那时候,陆白景被陆白华打压地步履维艰。不管陆白景如何,陆白华必定横加干预打击。然而到了十月,陆白景结识到一批外域商人,面对陆白华的低价干扰,丝毫不为所动。详问之下,原来这批商人,正是陆白景早前接待王爷时同行使者推荐而来,对陆白景的为人甚为看中,因此指定只要同他做买卖。
这一单命运的转折,为陆白景带来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改变。
陆白景获得许多往外域发展的新构想,这较昔日他在外域的经验和认知都有差异。他和陆明月说及此事,只等她生产修养完毕,就和她往外去暂住两年。
寻人看守院子之余,又加紧了寻钟夫人和两个弟弟的进程。
于是我回家和父母哥哥交放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和陆明月往街上置办沿途用物。
陆明月挺着接近满月的肚子,欣喜非常。她要趁着走前,再为孩子多制几件冬衣。
我二人在布行看布,身后街上锣鼓喧天不知在喧闹什么,我伸出头去看,熙熙攘攘的街上,仿佛是有人贺寿,长长的队伍高举着一龙一凤,相互缠绕争相夺珠。“锵嚓嚓,锵嚓嚓……”的一路走过去。
陆明月拿着一块布笑着问我:“这块怎么样,我看着很厚实也软和,和爷做件衣裳,大气色也好……”
我看着那经过的一龙一凤莫名不安,心口只是砰砰砰地跳个不住,我按住了,去看那块布料。
正在此刻,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人,兜手掐住了陆明月脖子摇撼着叫道:“都是你!是你!你这个妖妇!你去死吧!”
她劲大无比,我拉了一把,人没拽住,指甲也反了,顾不得疼就上前阻止。陆明月被她撼了两下,惊恐连连后退,那妇人奋力一推……陆明月撞在后面的架格上,格顶的青铜石狮镇纸晃了一晃,倏地砸落在陆明月的头上,她还来不及吭一声,就软软倒将下去……
我大叫着:“来人啊——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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