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奔起来, 车辋经过高低不平的石路, 木板车下方无垫, 磕地我头脑发麻, 脊背生疼。
这般风头火势, 我愈发猜测是陆明月使人来救我了。
我不敢声张, 老儒生的刀尖逼着我的颈, 脖上丝丝蛰疼,我不知是刀尖已没入我的颈还是旧伤在作怪。
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前面的车,停下!”
老儒生叫道:“加鞭!跑快!快快!”
马蹄声疾, 我再也忍耐不住,使劲全力推开老儒生的臂,坐起嘶吼:“救命啊!救命!”
老儒生奋力和我争夺匕首, 我在生死一刻哪里能就此放松, 狠劲儿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反掰他的手指。
车子猛一颠簸, 我身子一倾耸, 突然听得“啊”一声, 他哀嚎着丢了匕首。
我只感老天庇佑, 愈发奋力直起身大叫:“救命啊!我在这里!”
老儒生急了, 伸出手来扪我的口, 我挥舞捶打着摇头挣扎。他曲起一肘,往我侧脑奋力一撞,我眼前骤然黑了一黑, 瘫倒下去。
老儒生又挥拳给了我几下, 我已无力反抗。
只模糊还有一丝余神,耳听着后面的追逐声愈渐微弱了。
我倒在车上,泪流如河,心中不断念着:“陆明月……”
老儒生狠踹了我一脚骂道:“妈的,这些烂女人就是贱!”
话落,辕马一声嘶鸣,车子突然停了。
前面有人叫道:“下车!”
我瞪大双眼。
片刻,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叫道:“生歌!生歌你在不在!”
我哭道:“在——”
我声音颤抖,无论都感微弱,我鼓劲儿应道:“在!在!在这儿!”
头顶一亮,映出陆明月在月光下的脸。
她扶着我,对一旁的婆娘吩咐道:“快,快搀姐姐!”
我被陆明月和几个婆娘扶起来,前方是百十人的火把映如白昼。
为首的男人说道:“灵宪,人我可是给你抓到了!怎么样?”
陆明月说:“人是抓到了,只怕是擒贼不擒王。”
男人笑道:“你小看了我。你大概还不知道,在我手下,就没有撬不开的口。”
陆明月笑道:“那小女子恭候伍爷佳音。”
说着扶起我就往马车上去。
我道:“你没事就好了。我还担心你……”
她说:“姐姐,以后,我来保护你吧。”
马车缓缓开跑,我微微皱着眉,枕在陆明月怀里不敢入睡。陆明月调弱了灯烛,叫道:“慢些,往干净的路上走。别颠疼了姐姐。”
她对我说:“姐姐困就先睡会儿。”
我摇头,“不行,我怕是梦。梦醒了,就看不见你了。”
陆明月轻抚我的发,“不会的。我在。”
我笑问:“你和我说说,是怎么找到我的。万一是梦,我也好想想办法照着逃……”
陆明月微微笑,“阮三缄因为你上次得罪了她,找人将你绑了。正好伍爷在,我就借他小小一用了。”
我闻说是阮三缄,心下怪奇,撇开先问:“可是那些牙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陆明月道:“一则,她不会杀你,杀了你,纯粹是引火烧身。那么绑了人唯一的去向,就是牙子处。南垣的牙子就那么十来个点儿,又不可能将你卖到本地窑子,必然是往外卖。只需托人找个行内人,先放点口风,四处试探一番。身上没屎的,自然不担心有熟人要和他做买卖,越是警惕,越能肯定。”
我心中诧异,惊叹她心思如此慎密。问道:“这是你想的,还是别人帮你出的主意?”
陆明月笑道:“谁帮我出主意?”
我愣愣不能言。
陆明月宛若猜出我的心思一般,道:“姐姐,我喜欢你照顾我。”
我道:“我……不会让你觉得傻么?”
陆明月道:“谁说你傻。”
我道:“然后呢?”
“然后,就更简单了。小小放一把火,逃的越急,越肯定是姐姐的车。道路分支多,避免他要跑丢,后面再派人追赶,将它赶至正路,自然就是瓮中捉鳖。”她声线一如既往地轻柔,让人心下安稳。
我叹说:“好在有你……”
陆明月说:“我让姐姐受苦了。没有下次。”
我微笑,缓缓问道:“那么多人,你……怎么确定就是阮三缄?”
陆明月道:“我来到琳琅楼,最受影响的,除她之外,别无他人。毕竟,别的人,连我的零头都追不上。”
我道:“那也不能说就是……”
陆明月不答,她搭在我手背上的手,有些凉。灯烛照耀在她脸上,侧面是一片片颤抖地阴影。
半晌,我犹豫着说:“那,和阮三缄,以后不是不好相见了?”
陆明月略微一走神,突然低头对我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她原是个逃犯……现关回大牢里面了。”
我愕然,喃喃道:“逃犯……?你怎么知道的?不会放回来吗?”
陆明月道:“我见她和严大人府衙上画师通缉的罪犯貌甚近似,随便问了一句,”陆明月嘴角一弯,对我道:“谁知道真的就是了……你说是不是很巧?”
我打了一个抖,陡然抽回了手。笑道:“巧……”
陆明月笑着拉回我,“姐姐,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达到没有。不过,她肯定不干净就是了。她自来就是头牌,自视甚高,其他人都以她马首是瞻……”
我抬头看着陆明月,橘红的灯火下,她的目光,是冰凉的。
陆明月目色迷蒙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轻声道:“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静默了。
车子晃晃荡荡地往前奔,窗外一闪而逝的,是昨夜皎洁的月。
过了好久,陆明月说:“姐姐,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你。”
我说:“我知道。”
陆明月笑了。忽然道:“我们的绣庄,就叫做生月记好不好?”
我头脑一热,挣起半个身子,“生月记……?”
陆明月道:“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点点头,尴尬笑道:“哦……”又道:“还早呢。”
陆明月说:“不早了。我地方都托人找好了。”
我道:“什么时候……我们不是说……”
陆明月道:“不等了。趁风好行船。”
生月记在画溪巷匆匆地开起来。是陆明月早在入驻琳琅楼后就留意下的。决定的很快。三进小院子,外层的倒座房用做铺面,西厢是绣娘们做活儿的场地,后面有一围小院,陆明月陆陆续续地往里添置着些许用物。她想搬进去,暂时还没有与陆白华提及。
阮三缄被判定为当日写书造反的罪民之后,流放边域与披甲人为奴。而那个叫鸦头的老儒生,居然果被我猜中,竟是宫中出逃的一位太监。然而这位牙子老太监,却并没有供出任何关于指使人的事。施刑后第三天,自尽身亡。
陆明月听闻,淡淡笑道:“可算有人破了伍爷的例了。”
那姓伍爷自我解嘲笑道:“到灵宪这里,破例总是不可避免。”
陆明月举杯说:“还是要谢谢伍爷。我请伍爷喝酒。”
那伍爷不多好意思,推说:“留着,留着。你欠着我,我安心。”
……
琳琅楼里八位红牌之首,以这样惨烈的形式告别欢场,不禁使所有人对陆明月畏而生敬。
陆明月定了规矩,她的房中严禁闲人出入,厨子婆娘全是固定配用。月例是寻常人家的三倍,首一样要求便是,本地居住五年以上,家中人口齐全,老母眷属子女俱在。报了名,差人仔细考察完毕,分了责,一家大细,不例外签了文书画了押,才开始试用。
打手仆妇,来去轻易十来二十人。不坐绿顶子,轿马变幻不定,且是男人们的规格。这在南垣也渐渐成了特色。她被食古不化的老酸儒指着鼻子骂,被良家的妇女歪着嘴唾弃,被同行羡妒,被男人憧憬……然而她却活的却前所未有地自在了。
在这个时候,却收到了来自北垣的一封信。
陆明月的花帖子下到了年后。我整罢,挑出一封最紧要的问道:“章大人的瑞香花宴。有许多名流在里面。这是第二次请了,上次你没去。”
小丫头为陆明月修剪着指甲,陆明月闭着眼睛沉思,半晌一个激灵坐起道:“姐姐,生月记这几日销量怎么样,我画的花样子行情好不好?”
我笑道:“好卖。绣娘们都赶不及了。”
陆明月孩子似地雀跃,“真的呀?”
我笑着整理手上的帖子,道:“可不是么。”大小如一的众帖当中跌落一封信。
陆明月道:“可不能让她们知道是我画的。这些人,心里头明明喜欢,口里又是两样了。”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不必在意她们。”一边拆开手头那封信。
“与君一别多日,常忆及君音貌如夕。昨夜窗幽梦寒,月漏枕席,心甚惶然,常闻言南垣湿冷,珍重为要。年关在即,盼君早归。圆字。”
我暗吃一惊,心下怪奇,持书封向丫头问道:“这是……琳琅楼送过来的?”
丫头看过道:“不是。楼里没人给娘传信啊。”
我道:“你今儿个拿帖子回来,都去过哪儿?”
丫头支着下巴说:“爷回来了。要我把帖子拿过去给他看一遍。”
我想了想,问:“然后呢?”
丫头道:“看完,我就收拾回来了……哦!许是爷的书信,我误拿了!”
陆明月说:“是什么,拿来我瞧。”抽过信,读罢,沉默下来。
我说:“这不怪吗?怎么寄到陆白华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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