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奉顺的名字, 就不意一回头, 再往后听, 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已稍将身藏了一藏。
余光随着那二人的背影——
陆白华和一名窈窕女子。
陆白华牵着马, 那女子和他缓步并行。
女子穿着素淡, 梳着妇人的发髻, 簪着两只水蓝绢花,垂两缕翡翠叶金流苏,丁香提花百锦袄裙, 蓝缎厚底攒珠绣鞋。
陆白华道:“有什么好怕的呢。”说着伸手抚了抚她头上的流苏,温柔笑道:“天凉了,注意着添衣裳。不然嗓子该又哑了。”
那女子柔顺应嗯, 陆白华道:“快回去吧, 我走了。”
我心中大撼,思量陆白华和傅如月浓情蜜意, 怎么这么快外面就有了小娘?!
掌柜的在后面一声姑娘, 唤的我一个激灵。我抽出手绢遮着半张脸, 匆匆提了药包, 装模作样在铺子里左挑右选, 待得他二人停了说话, 才慢慢转过身将去。
踏出门,左右瞧瞧,陆白华已不见了, 那女子从门前走过。我正松下一口气, 那女子忽又莫名转过朝后望了一眼——
是一张清新可人的脸,水眸弯弯,俏鼻粉唇。和傅如月的明艳华丽对比,清新宛若一枝雨后梨花。
返回如意居,天已全黑了。
东西还来不及放下,就听说陆明月开始发热。
我问雪珠:“怎么今天更重了?叫大夫了没有?”
雪珠掐着手指嚅嗫道:“叫是叫了……没来……”
我气结道:“怎么现在大夫也不给请了么?这还能待么!再怎么样,她也还是个主子呢!上面的还在,下面的就欺负到头上了!以后岂不是来打来赶了!”
雪珠被我鲜见的火气吓地满眼是泪,道:“姑娘真可怜……”
我撇下东西,往外去道:“我去找三爷!”
才拨开帘,和外面正要进来的陆白华同时一愣。
我傻了片刻,道:“二爷!帮帮姑娘!”
我话还未落,后面奉顺跑来抱拳道:“爷!大老爷不好了!快去!”
陆白华在里屋与奉顺之间游移了片刻,对我道:“我晚点儿来!”
那是我记忆中尤其难熬的其中一个夜晚。没有星,没有月,天空是一望不透的浓重,撕不开,挣不脱。
陆明月浑身滚烫,我唯有解开她的衣裳,拿冰水一遍遍地为她擦拭。
深秋时节,窗外劲风凛冽,屋内是频频梦呓的陆明月。她一时说冷,一时说热。捏着我的手唤妈,转过身子念白景。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冷风从窗户的罅隙往里钻,陆明月已病的神志不清,外面丫头守了一屋子,里面我和雪珠丝兰急地欲哭无泪。
一旁的小灯在风中摇曳将熄,“怦訇!”一声巨响,乍了个惊天的响雷,雪亮一片后,烛火陡然熄灭了……
我与众人还在痴愣,陆明月猛然叫道:“爹——!”
门哐地一声被掀开,金樱扶着门栏喘息着叫:“老爷——没了!”
湿风和着暴雨撞开窗,敲打在一旁的墙面,砰砰砰砰地响个不住。
我拼命稳住自己的声音,道:“丝兰,关窗。”
陆明月突然掐握我的臂,用极清醒的语气说道:“姐姐,扶我起来。”
我道:“姑娘,你——”
陆明月道:“我去送爹最后一程。”她的声音平静无澜,没有任何情绪地让人畏惧。
狂风暴雨中的陆园处处阴气森森,一盏琉璃灯在凄迷暗夜中弱不可视。风雨卷刮着沿途的树柳,愈发鬼影幢幢。天地间串着无数地湿珠帘,风来时,贴在裙上。风走了,死在腿上。
地上的水涨过了鞋子,腿脚冰凉。
陆明月的身子滚烫的可怕。一路震颤着不发一言。
敬慎堂外的红灯笼迎风敞雨,一斜一摆地摇撼着。院子披雨跪着小厮、奶/子、仆妇、姨娘。正厅里陆守礼、陆守成、守着绝倒的老太太;王夫人、冉夫人、傅如月、宋孟圆,几个女人都持着绢子依偎着哀哀地啜泣。房里传来白涚稚嫩的哭声,白醴不懂事,呃呃地咕嘟着不懂的话。
陆明月单薄的素袍已被雨水溅地狼狈不堪。她悄无声息,在众人的瞩目中,宛若一缕幽魂一步一缓慢慢走近内堂。
宋孟圆倏地立起,握着绢子在后面叫道:“你站住!你干什么!”
陆明月无知无觉,面无表情,置若罔闻直直朝内去。
宋孟圆朝外叫道:“来人,给我拉住姑娘!”
屋外迎声钻出几个婆子,三步两下就前去拖拉陆明月。陆明月被扯住两臂,几挣不脱,艰涩开口道:“让我见爹最后一面。”
宋孟圆道:“该让你见时自然让你见!”
众婆子闻言就去撕扯陆明月,陆明月哀恳道:“让我见爹最后一面吧!他让我来的!他让我来的啊!”
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傅如月微微朝王夫人靠了靠。宋孟圆竖起眉双目圆睁道:“你胡说什么!危言耸听!来人!给我把姑娘送回去!”
我上前跪下道:“奶奶,姑娘刚做梦梦见老爷!你就让她见一面吧!”
宋孟圆高高地撇开视线,道:“这轮不到我做主——”
老太太悲恸不能言语,云儿为她拍背抚胸,几个丫头子在后面侍漱盂,递巾。
陆守礼和云儿扶着老太太往侧面暖阁里去了。陆守成凝着视线,虚望着眼下。
婆子下死劲儿去拽陆明月的衣衫,只听得内里一把威严的声音道:“让她进来!”
我望着里屋喃喃念:“三爷——”
群婆子闻言,各自松下掐抓陆明月的手。陆明月深深吁一口气,踉跄两步趔趄往前,我急忙冲上前扶住,连问:“姑娘,怎么样?”一缕缕的湿发粘垂在陆明月的脸侧,细幅地晃了两晃,摇头的气力,她也没有了。
王夫人道:“生歌,你主子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道:“姑娘发着热,又冒雨过来……”
王夫人道:“你快好生扶着吧。”
我点头,搀着陆明月慢慢踱进屋子,屋里守着钟夫人、陆白华、陆白景、白涚、白醴。
陆白景悲肃之中照见陆明月如此模样,半吃了一惊。陆明月已无力分神,每一踏,都举步维艰,费尽气力。
陆白华已是近前了一步,张口欲言,却又忍住不发。
陆明月来到床前,低头凝望半晌,干涩开口道:“爹。我来了。你为何,不让我送你?你就是怨我远我,我这辈子,都只有你一个爹……”
我闻言暗惊,一阵寒意爬上脊背,在场所有人脸上都变了色。
钟夫人犹豫为难,望着别处缓缓开口:“明月。你爹遗言,不必你戴孝送终……”
我猛朝陆白景望去,陆白景闭目面朝着沉睡的陆守正,面上再看不出一丝波动。
陆白华不着痕迹轻吁一口气,虚握着拳,立在一旁。
陆明月面上毫不诧异,后退一步,徐徐跪下,伏在地上,砰、砰、砰连叩三下,道:“一跪,您山养水育之恩。”又复立起,跪下,磕三磕:“二跪您牵怀爱念之情。”再次立起,跪下,诚切叩禀道:“三跪,您谆谆循善之德。”
三跪九叩施毕,颤抖支起身子,道:“也罢。您先去,女儿随后便至。”
说罢,身子软软一歪,闭目颓然倒下。
陆白华跨上前,一把接在怀里叫道:“明月!明月——!”
陆白景睁开眼,瞪瞪望着陆明月,滚下两行热泪。
陆明月高烧不退,一直持续了三日夜。大夫几近使人预备后事,陆白华一力不许,不分昼夜两面奔跑。
另一面陆守正于己严苛,极力明令不准逾矩,因此一切诸事均严索制式。
钦天监阴阳司择毕日,请了百人僧道来祝醮。陆白景为丧主,照看大局;宋孟圆作主妇,迎待诰命等女宾。又设了陆守礼、陆守成、陆白华等一概诸亲为护丧。家中发了讣告,小敛毕,陈了床于堂东,加了敛衣。第三日老太太和陆守礼、陆守成着了粗白布素袍子,素绖,茧布缘履;其余诸人索制式穿了麻衣、麻绖、菅鞋。盖了棺,奉了奠礼,诸亲眷子嗣汇聚灵堂,焚帛痛哭拜奠。
每日打伞鸣锣来吊唁的官轿车马络绎不绝。陆白景三日昼夜不曾合眼。
第三日深夜,我正循着陆白华的交代为陆明月灌水,使冰水擦四肢,陆白景却来了。
我忙使丫头招呼,陆白景道不必。自坐了在陆明月身旁。我正要说情况,陆白景却挥手摇头,下颌一低,在陆明月耳畔道:“我不会勉强你。要走,要留,尽在你。但以后,你也不能勉强我。”说完,支手闭目守在陆明月身旁,再不多言语。
片刻,我见陆白景似乎睡着,轻声正要唤爷。他嘘一声说:“别吵。让她好好睡会儿。不必守着了,你下去吧。”
我如何能就此作罢,守了一会儿,见陆白景已沉沉入睡。悄然上去摸陆明月的手,冰凉一片。我吓了一惊,扑上前摇晃着叫:“姑娘!姑娘!”
只摸着她身体柔软,赶忙上去探鼻息——
屋外一声鸡鸣,我愣怔半晌,缓缓释下一口气……叹道:“皇天保佑!老爷保佑!”
陆白景疲倦望着陆明月道:“陆明月,我就知道……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信不过……”
外面甘菊叫道:“二爷来了!三爷在里面!”
陆白华顿了片刻,问:“姑娘怎么样了?”
我拨开帘子迎出去说:“皇天保佑!不烧了!不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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