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菊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上面有个签子!”
我忙接过打开, 甘菊不识字, 凑过头来问:“写的什么, 写谁送了吗?”上面字迹娟秀写了几列字:“感谢姑娘往日恩德, 一点心意, 望姑娘务必收下。玉兰。”
我喃喃道:“玉兰……”
甘菊道:“喔, 是她啊!”
我迷惑问:“是谁?”
甘菊道:“就是那次被冤枉说偷东西的那个丫头啊!”
我道:“哦, 是她!难为她还会写字!她如今是在谁房里呢?”
甘菊道:“二爷啊!”
我说:“真难为她,这些东西不知花了她几个月的钱呢!”
陆明月咳道:“她的心意我领了,东西就不要了……”一面说着, 一面就力弱难支。
我道:“姑娘正是需要东西保养的时际,怎么就不要了呢?”
陆明月喘息道:“但凡富贵的东西,若有, 需是常有才可见成效, 一时有了,一时又没有, 倒反不及没有……”
话至此, 我陡然醒悟一事, 也不与陆明月商量, 暗暗做了打算。
傍晚时候, 我悄悄来到紫薇苑, 院中的大丫头苳枫看见,因问:“生歌,怎么想到来这儿了?”
我怕直说寻二爷凭白惹人猜疑, 是以道:“哦, 没事儿,来找玉兰说个话儿。”
苳枫道:“玉兰?你什么时候和她熟了?她在后面扫院子,我给你叫出来?”
我道声有劳,待了一会儿,那玉兰且往衣兜上抹着湿手且行出来,见到我怯怯问:“生歌姐姐?你找我?”
我近前一步道:“我来替我家姑娘谢谢你。”
玉兰羞涩笑道:“怎么敢劳烦姐姐亲自来说谢了,姑娘往日待我的大恩大德,我只怕还不能为报!”
我听她言语斯文,不似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是以问道:“玉兰,你家里……是怎么个情况?”
玉兰顿住,幽幽道:“我家四口,上头一个姐姐,下面一弟一妹。爹是个读书人,从前在别人家里给童子做启蒙先生。后来,生了一场恶疾……留下娘和我们姐弟几个……”
我听罢,心酸叹道:“却也为难你……家里这么艰难了……”
玉兰吸了一吸鼻子,勉力一笑道:“不过,现在好了。”
我点点头,眼见姠儿抱着八宝面盆从院中经过,连忙将玉兰拉到一边问:“其实……我想再求你一件事……不知……”
玉兰道:“姐姐请说!”
我道:“我……我想找二爷,但是不能就这么找,你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玉兰道:“二爷?不在许些时日了……”
我诧异道:“是么?你知道去哪了?”
玉兰道:“不知道。爷去哪怎么会和我们这些丫头说……就说……也不会和我说。”
我沉沉点头道:“……这样啊。那……算了。”
回到如意馆,天已全黑。深秋的夜晚,冷风习习,使人寒战。
如意居里灯油火蜡用的分外节省,因此门前灯笼俱熄了,只留着一盏防风琉璃灯在外面,白石蜡熏黑了大半。
房中雪珠看见我,仿佛得了救星,扑上来捉住我的臂慌忙道:“生歌姐姐回来了!快去看看姑娘吧!这会子,连话也不会说了!”
我大惊问道:“怎么了!?”
雪珠道:“姐姐刚去,大奶奶带着丫头就来了。姑娘身子不适,她非拉着说东说西,那婢子美景,鬼手就翻出了姑娘的摩合罗,一把给摔坏了!”
我诧异道:“那摩合罗不是放在直棂架格里么?”
雪珠道:“就是的呀……我看准是故意的!大奶奶枉还是个读过书的呢,打烂了还说,姑娘这么大了怎么还玩这个?不过是个玩意儿,改日买一个还她!谁看不出来那摩合罗是小姑娘呢!真气人!”
我安抚道:“得了,别嚷的拆天了。天儿也凉了,也省着灯,早些上床说话去吧。”
雪珠应着去了。
我来到房中,陆明月正在认真小心地拼凑那摩合罗的碎肢,我蹲下帮忙,说道:“我来吧。”
陆明月不说话,也不放手,近乎偏执地去拼那摩合罗。
我道:“姑娘,碎了,拼不好了。”
陆明月道:“能好的,能的。”跌着泪就拼,动气伤情,猛地含胸一咳,方才拼好的一些儿处,顷刻又毁了。
陆明月哭着摇头道:“我真没用,真没用!一点点事也做不好……”
我心疼道:“不怪姑娘,不怪姑娘的呀!”
陆明月会神拼凑,泪还在堕,脸依旧是顽咳中病态的红,却突然陷入了平静,捏着摩合罗的一片碎肢喃喃念道:“太拟记……”
我醒悟说:“我们可以——”
陆明月含泪猛点头,我捡起那摩合罗的碎肢,大致查看了一番,除了摔坏了一只腿,损毁并不重。便道:“我明儿打听打听清楚,可以让老板给换一只腿。”
说完又陷入为难,我道:“只是……要等等才行。这摩合罗这样精致,只怕价值不菲,等我把手头这批活儿毕了,换了银子才好拿去。”
陆明月道:“还差多少?”
我说:“不多,再做三两日就可以拿去了,这两家绣庄的老板给我开的价算高的。”
陆明月绢子捂着嘴,咳着就站起来找针,说道:“我来!”
我拉住说:“你怎么来!你这会儿都这样了,你睡,我来就行了!”
陆明月将手扶在我臂上,倾身用力握住说道:“姐姐是知道我的!我说我来。我们一起快些!”
是的,我是知道陆明月的。她非比寻常的倔强,非比寻常的固执,非比寻常的为人处世……她就仿佛一个烙印,永远地烙在你的生命里。
陆明月的手工精致细腻,运针既细且快,若非病着,咳起来捉针的手偶有抖震,技艺堪称一绝。
我深知我劝不住,只好加紧手脚帮她尽可能地减少劳累。即便如此,三日的操劳,她的病情仍是加重了。
我深悔告知她绣物换钱的事,若是悄悄自己做,断不至于。
我打听了陆白景身边七八个小子,才获悉太拟记在北垣明城的近郊处。三日赶制出了多三倍的绣带、手帕、香囊、鞋面。我亲自外出交货,老板看着绣工,赞叹不已,欣喜连赏带付与了我五两,说日后交些绣屏与我。我感激不迭,仍恐不够,因又向老板提出预支。老板却极为慷慨,挥手予了我三十两。老板问我家里可有什么难处,按说在姑娘主子跟前不会这么缺钱。我也只能胡乱搪塞。
因就着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带着那摩合罗,早早出了陆府,雇了一只驴儿车,吱哟哟地往郊外赶。
赶到近午,眼见周边繁华渐褪,露出黄秃秃地山崖石坡来,也有一星半点儿的翠,然而不足以掩盖它的荒凉。秋收告罄了,成果不见得丰硕。野里零零落落地散布着几座陋舍,门口歇着灰瘦的狗,鸡粪斑斑点点,黑漆漆的笼子里看不清关着兔子还是鸡鸭。
秋尽了,田埂子里的小茅屋前立着支耙双目茫然的农人。土矮房槛上坐着端碗吃饭胖大妇人。孩子哭闹着往外跑着追猫儿,脏兮兮的小手里握着半块濡地污糟糟的饼,妇人提溜着如同小鸡,倒手抽出门口柴堆的藤条,照屁股上狠抡了两下,孩子吱哩哇啦地嚎,捂着屁股,却也不敢再往外。猫跑了,孩子的眼犹在望着。
我挨家挨户地问,寻着一路上到半山腰子上一座古朴的屋舍。篱围院门上挂着一个“太拟”字样的竹牌,一旁挂着一个竹响门,篱笆上落着画眉也不怕人。里外悬挂着这样那样的摩合罗造具。
拽动响门,好半晌,里屋门吱一声开了,走出一个方脸严肃的中年男人,长长的法令纹一直延伸至下巴。他问:“谁?”
我举起怀中的包袱道:“我是来问问,这个,能不能修?”
太拟主人姓史,有些寡淡沉默,看过我手中的摩合罗,问道:“你是陆白景的什么?”
我道:“那是我家爷。”
史家主人板着脸责备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收好!”
我愣了一愣,觉得他问的话有些奇怪,不知他怎么知道这东西重要。转而一想,又觉得猜出来也不奇怪,所以道:“七凑八和……总之,不是故意的!”
史家主人让我等十天过来取,我诧异道:“这么久?”
史家主人不耐烦道:“这东西都是寻料配套现做,哪有那么快!”又问:“陆白景怎么不自己来?”
我惊诧他的不客气,迟迟道:“爷——忙。”
史家主人嗯了一声,也不多留,一挥手道:“得了,去吧。”
我揽着包袱问:“多,多少钱?”
史家主人随口道:“来了再说,现在还不知道。”
我心里发了一个紧,也不敢再问,眼看日近午后,只怕回去的晚,匆匆告别了史家主人。
回到城中,已是临晚,城中正是酒楼兴旺时候。街上飘着蒸膏子,炸油卷儿的香气……我一整日未尽饮食,此刻已是饿得慌了。
三文钱街边吃了一碗面,肚里琢磨着好容易出来一趟,既然银子十日后才交付,不如先给陆明月买些食药调理。
货比三家跑了几家药材铺,终于在一家微偏静的觅珍堂里定下来。店役正在给打包,两个人言谈着从我身后经过,一个说:“别送了,回去吧,我过两日来看你。有什么不足,问奉顺。”
另一个柔声道:“爷,那你快点来。我一个在家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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