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下不消问, 必是去了曦德馆。
我丢魂落魄地往曦德馆赶, 不防脚下一滑, 崴地脚踝钻心疼。冒着冷汗拐到曦德馆外面, 韶嬅扶着陆明月正往这边来。我顾不得疼, 奔上扶住。陆明月衣服没换, 鬓髻也松着, 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道:“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韶嬅将陆明月交在我手,道:“幸得我一早受了爷的命往姑娘处去, 不然还不知怎样呢!”
我问:“爷有什么信儿?”
陆明月兀自挣扎着说道:“让我去见他!他怎么样了!”
韶嬅抱着一只胳膊转过半边身子,瞥了陆明月一眼,轻叹说道:“……让姑娘莫怕。”
我说:“劳你也带个信儿给爷……”
韶嬅道:“我不带!别让我带!你都不晓得!可成了什么样子!还有一处完好没有!”说着头一低, 掩面转过身去。
陆明月听闻此语, 一双通红的眼便挂着两条河,跌跌撞撞便往曦德馆去。
韶嬅一跌足道:“你去吧!你去!想爷有个三长两短就去!”
我连忙拦住, 说:“去不得!姑娘好, 爷自好!”又向韶嬅道:“这信儿你带也得带, 不带也得带!爷既让你去送信, 定要问回音, 你无论也撇不脱!现下你也看到了, 里面那个正等这一口气儿活过来呢!还有,我劝你别哭了,擦干净眼泪看看清楚如今是个什么形势!我话就是这些, 做不做, 在你。”
韶嬅因道:“姑娘……要说什么?”
我说:“却不是姑娘要说,也只是我个人的一份心意。姑娘只盼望着哥哥安泰就是福气。我千万只求爷保重,爷往日读那千字文里面也说过了,‘孔怀兄弟,同气连枝’,连枝同根,荣损与共。”
韶嬅抱着胳膊,甩脸嗔道:“我没读过那些拗口的东西,你就说怎么说,别之乎者也,天地人王的,没得我说个错儿出来!”
我说:“你就说,‘同气连枝,荣损与共’。”
韶嬅听完,乜着我冷笑一声,对陆明月矮矮身子,转身离去。
陆明月病着,陆白景伤着,那一年十五虽则子孙俱在,却仍过的七零八落的。
日子风翻书页儿一般去的迅疾。
傅家的事便就此押延。
十月中旬的时候,陆家开始筹备老太太的寿诞。钟夫人携王夫人、冉夫人、陆白华、陆白涚、陆白醴等一干人等上国广寺进香求福。因选定陆守成带队,十五一早辰时出发。
我因小丫头络石临时有事,几个丫头岔不开值,是以早起来到外院,代取陆明月房中的配物。
卯时不到,便有小厮出来洒水圈道驱散四邻,吩咐家仆护院四布周围。
搭正卯时,二十架锦车首尾相衔长铺如龙恭候门外。丫头、婆子、奶娘、仆妇、并个房大小主子带的灶娘也陆陆续续搬箱置物地往车上送。陆氏家规严明,陆守正为人仍然沿袭祖风,略有板正,不喜喧哗聒噪。慎防逾矩点眼。
上面陆白景还没好完全,下面的一诸人,也不敢轻率,把那素日兴三狂四的大模大样都拿去了许多。
兼之尹芳妈妈行事周全,各房对应各车配有专人负责,索单搬运、取物画押,交物领牌,跌损遗失,各有所指。
妇女们禁止喧哗,若有不遵,不分资历,一次罚钱两百,两次半年,三次一年,还要家法十五。
因此也便寂寂然相安无事。到了辰时,主子奶奶们次第出来,悄悄上了车,跟随前面陆守成、陆白华的马队前往国广寺。
那时陆守正陆守礼正在南垣交办盐务认窝之事。
家中老太太独自坐守,管家周至、二管家苗益、尹妈妈、容哲大姐姐,招呼每日来访安排,纳礼等项。
陆明月断断续续病了个把月,才稍稍见好。日更足不出门,在房中看书写字。独是每日默默对天跪过戌时。陆白景虽然伤着,却隔三岔五地抽出各种心思和她通信儿。或送一块红豆糕,或送两片枫叶,或是一叶纸船。都是遣不同的人送来,交付即去。
那便成了陆明月聊以慰藉的唯一寄托。
是一日夕阳时候,陆明月趴在清心池边,望着里面的倒影发呆。
我说:“姑娘,天凉了,地上也不干净。”
陆明月说:“生于尘,归于尘,倒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一副浊骨,倒嫌起清清净净的土地来了。”
陆明月的侧容映衬在金色的夕阳下,曲致精美的不似凡人。我呆住,喃喃念说:“生于尘,归于尘……土地,清清净净的……”
小丫头雪珠嘻嘻地一阵风卷过去了,并没有看见陆明月。
然后又是几个丫头掠过去,末尾经过一个丝兰,跑着时不意朝这边张望了一眼,已远了数步去,又退回来,站住叫道:“姑娘,生歌姐姐。”
我道:“都慌什么呢,兴地没道理了!”
丝兰一指说:“那边儿——”
我抬眼望去,高高的红色的天下面,一只巨大的风筝,却是一只姮娥抱兔,飘飘欲仙十分惹眼。我不禁道:“这得多大的风筝啊!”
陆明月忽然问道:“姐姐,咱们园子,除了金鳞池,还有什么池子么?”
我想想说:“池子多,圆影池、万点池、墨池、绿锦池、凤凰池、芙蓉渚……姑娘想游么?”
陆明月面露失落说:“这样多么……不……不游了。”
我顾忌此话哪里又招陆明月伤情起来,说道:“原怪不得姑娘不知道。这园子大,老爷又陆续买了周边几个园子,因此里里外外分了几十个院子,不时常外面里面跑,许些老仆子都不知道呢!”因想起来,便又说:“若姑娘不愿去远,就近就有个大池,叫做鹭水,此际上比其他几个池子水好多呢!我们让船娘撑了船玩!”
陆明月闻言就凝神定住,片刻脸儿红红说:“好。”
我见这般神情,心中古怪。是以吩咐丝兰道:“你去和小厮说,问问那柚木明瓦船在哪,在水仙坞还是攒星阁?找出来,收拾了,姑娘玩。”
丝兰得命而去。我举头细看那巨型风筝,姮娥风飘带舞的彩帛上面分明写着两列字,是:“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我咬牙心念:“这还不是陆白景的作为呢!”
是唯有撑船入水,我顾忌陆白景定有下文,因挑了一个老实憨厚的船娘随行。果然到了半月莲子亭处,就瞧见陆白景一身石青素锦回文长袍,清淡束着翡翠螭纹带,脚蹬一双缂丝银云纹软底靴,笑意盎然站在上面。
如何还能拦住这一对儿前世冤家?只得邀上了船。
陆明月多日未笑,此刻已是水眸含蜜。
陆白景说:“妹妹好些没有?”
陆明月低头说:“不敢不好……”
半晌又道:“你好没有……”也不等回答,说道:“我看你精神多了。”
陆白景也说:“不敢不好。”
陆明月愈发把颈子垂下去了。陆白景盯着她耳朵上摇曳的翡翠珊瑚三珠耳坠出神。静静的船舱,气氛一时怅闷。我也放下视线去望鞋子上的鸳鸯戏水,只见甲板一点一滴的深色。
我忙搀住陆明月,她说:“怎么就打得这样狠呢?你就……就从了吧!”
陆白景说:“不疼,真的。别听他们添油加醋的。我不愿意的事,任谁也不能……你别哭。”
陆明月说:“一时任性,纵不得你一世任性。我也不能为哥哥哭一辈子……总归是……”
陆白景憋着一口气分辨说:“谁说不能一辈子了!我——”
陆明月一抬手要去掩他的嘴,只是伸不前去,陆白景已失语怔忡。陆明月别过身,撤回手道:“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抛闪得什么?玉壶可鉴,家亲无猜。否则,怎么是个周全?巢倾卵破这个道理,难道哥哥也不懂得?”
我因那仆妇老实,是以嘱咐道:“不必摇了,歇会儿吧。”那仆妇确真老实,收了划桨,坐在舱外静静剥花生吃。
风夹着水腥气拂面而来。陆白景一只手捂在膝上,紧紧地攥住了那袍子。垂下的一只手却微微地颤动着。陆明月说:“也免教我……难道往后,都为了这个事,教人生死不相往来不成?”
此话说的露骨,陆白景果然就诧住了。我由不得轻唤:“姑娘……”
陆明月满脸通红叫:“船娘,驶去岸边,我下了。”
七日后,陆守成、陆白华护卫钟太太祈福而返。
因得了护国大法师的指点,以十五万两的银子从鲁班手熊才处购下了原本为当今灏亲王府定制的莲华楼图纸,丁财两旺地选在了陆家栖鹭洲(鹭水)中心搭桥筑基兴建太平楼榭以为祝寿之用。
老太太寿诞在一月,新年在二月,家中筹备之事异常急紧。是以聘有一百余画工、三百余木匠、瓦石担抬等八百余匠人、圈围栖鹭洲日夜赶工。
陆明月嘱咐我问苏回坊要来吉服布样一百三十多种。款款挑了十多日,择出五类,分别是胭脂提花锦、赫赤团蝙纹锦、银碧水金绸、黛紫鸾凤织锦、绛紫油蜜绸。看了两日,最终择定绛紫油蜜绸。开了画案,描了十日,成一幅双蟒含珠图。又据图对比筛选出金银丝类五十余种,撑起了绣床细细绣起来。
前后一月倏忽逝去,我看出来,这是在为陆白景绣制婚仪吉服。
二十三日,小雪。
陆白景忽然而至。陆明月正在房中赶制吉服,陆白景带喜夺门而入。陆明月收之不及,慌忙要寻布子遮,早被陆白景阻住,近前怔怔看了,轻轻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陆明月揉揉眼道:“没什么。怎么忽然地来了。”又看陆白景披着一件鹤羽织银鼠皮披风,说道:“到底是富贵显赫的人……”
陆白景果然转过来,看看说:“凭白无故地,我又哪里惹了你。我来是要与你说一件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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