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然后一瞬远去了。
我出了屋子, 外面站着北院的谢妈妈。我说:“谢妈妈来了, 屋里头坐会儿!”
谢妈妈摇手悄声说:“不坐了!”
我见她表情有异, 上前搀住问:“怎么了?”
她说:“嗐, 秽气!丝兰她姐, 太太屋里那个——”
我说:“翠叶?怎么了?”
四周空旷旷的, 只有呼呼的北风卷裹着雪,不拘什么都一层层地盖住了。谢妈妈仍小心翼翼观察了观察,最后侧着脸, 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说:“吊杀了!”
我惊说:“怎么会?!”
谢妈妈道:“你不知道……二爷喝醉了,把她……就想不开了!”
我愈发震惊,说:“二爷?!”
谢妈妈道:“可不是二爷么!”
我说:“二爷不像啊……况且……就是……也不必往绝路上去……”
谢妈妈丢手说:“可不是么!外面儿多少人想都没有的福分!”
我因素日和奶奶处的蒲桃来往密些, 不时也与翠叶搭话。知道她为人虚荣, 又爱和别人争高低,总寻摸着想爬高, 并不似是那种贞洁烈女。若真如谢妈妈所说, 岂不是万载难得的好机遇?
我因说道:“妈妈也不必难过了, 既然这样, 上面也都是惯于宽厚待下的, 总有些说法。”
谢妈妈向里面指指, 说道:“姑娘一人儿在里面?”也不待我回,说着:“代问姑娘的安。”就举灯离去。
我转进屋子,除了陆白景, 都问:“是怎么了?”
我说:“爷快回去吧。丝兰去了夫人那儿, 她姐姐出事儿了。”
陆明月说:“怎么了?”
我说:“总之不好。”
丫头们听了,都收拾着七八散去。
陆明月想想,扶着陆白景的臂说:“你回吧。让妈知道了,仔细又打你。”
陆白景说:“哪里日日打我了,也不为这些小事。我还不怕,你怕什么。况小子这会儿还没来,这样黑着怎么回去?”
陆明月下了炕,为他取了百珠缀锦元狐皮袄伺候他勉强穿了,罩了玉鳞防风斗篷说:“我让丫头子送你回去。”说着就去掀他。
陆白景只好说:“我走,我走。”凑近了俯身说:“我明日还来。”又压低声音悄悄说:“明儿还需涂这个胭脂。”
闹闹嚷嚷挨挨延延地已去了好久,陆明月还抚着脸,脖根儿通红怔怔坐着。
陆明月性/爱洁净,寒冬腊月依然要每晚沐浴,因此我问:“姑娘今儿还洗澡么?水好了。”
陆明月才回过神,问道:“妈屋里的姐姐是怎么了?”
我说:“吊杀了。”
陆明月说:“怎么着?”
我说:“说是二爷酒醉,使她伺候了一次……”
陆明月沉思半刻,道:“二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总之不是那么样的人。”
时下陆家正值百喜之际,翠叶的事便无声无息地被淹没了下去。厚予了她家人四十两银子,又将翠叶的月例算在丝兰份儿上。她家人愈发没了二话,感恩戴德地又将小女儿甘菊送了进府,一并和她姐姐安置在陆明月房中。
一转眼过了半月,到了十二月中旬。
二夫人那边具日择吉已毕,大夫人却偏偏病了,二夫人整日忙着过礼之事。
陆白景愈发得了空子,白日守过母亲,就往陆明月处赶。陆家园子大,二人喜寻那僻静去处玩耍。晓得陆白景脾性的下人们都乐的讨他的好,他愈发里顺心顺意。
就使小厮弄来了冰车和陆明月在冻池子里冰戏、林子里堆雪人儿、打雪仗;赤云阁里看梅煮酒吃烤鹿。
陆明月又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一颦一笑,都是妩媚;浓淡相宜,莫不妖娆。摆了琴和陆白景慢演,二人玩到黄昏又恋恋不舍缠去如意阁,一道用了晚,非再混个一二时辰不肯散。
渐渐这般也不足够了。陆白景又使匠人雕琢了一座小水晶宫,点了千百蜡灯,夜晚的时候宛若琼楼玉宇。二人在里面说话儿又不许人跟。
我呆呆立在池畔等候。
这日晚来无雪。天心一圆明月分外大亮。
我斜脖儿一瞧,陆白景和陆明月躲的不见踪迹,我方要下池去寻,背后肩上却被猛拍了一下。
却是蒲桃。
她笑说:“一个人竖这儿吃风呢?!”
我说:“姐姐怎么来这里了?”
蒲桃一手提着灯,一手扬了扬手中的包袱说:“这不是,奶奶让我找没人处烧了呢!”又瞥瞥那琼楼玉宇说道:“这又是供奉那个菩萨呢!”
我嘘声道:“快别祸从口出了!恼起来可不管你是张王李赵!”
蒲桃笑说:“我知道!听说了,大雪晚上叫丫头去窖子里取薜荔,丫头子抱怨了一句,泼了一脸酒!”
我说:“阿弥陀佛!再休提起!”
我看着她手上的东西,猜测要烧的那些八/九是已故翠叶的东西,说道:“老人的?”
蒲桃说:“可不是么。”拉过我往一旁,开了包袱,使银三石火镰划了火,着一件烧起来。我见都是些顶好的锦缎袍子、短裳、真丝袄子、新正的羊羔里棉衣、兔、狐狸、银鼠坎肩、绉纱裙、堆纱花儿……
我道:“赏了她妹子岂不积福,便是不用,她家人当了也是好几银子呢!”
蒲桃闭眼摇头不以为然,说道:“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缘故!”
我沉默着,包起手来护住那团风中的火苗,眼看它开出一朵橙色的大花儿来。蒲桃将我手一拨说:“傻丫,当心烧手!”
我二人缓缓往上添东西。银红袄面上黑了一个点儿,慢慢扩大,终于灼出一个黑洞,风一吹,飞了两粒儿火星子,灭了。蒲桃使树枝子拨了拨,火又燃起来。说道:“这两日太太害不好,总说——”挺直了脊背朝宫阙那里望望,矮下身子轻声说:“说看见不干净的了!”
我说:“夫人心慈,哪里遇过这些事儿。疑心生病。”
蒲桃说:“哪里。平生不做亏心事——”又道:“那晚上,为二爷的婚事,二爷和大老爷、二老爷都喝大了,吐个不住,走不动,太太叫人扶去后面儿醒酒……谁知道半日都不见人回来,才找人去了。”
我说:“二爷真的……”
蒲桃说:“真的。这个不假。夫人知道了,打了一巴掌,骂的……那话……”
啧了一声,又拉近我说:“你也知道那个人的品性的,侍奉了二爷了,心里头刹觉着自己有着落了。隔着往日,挨打便挨了,胳膊哪能扭过大腿?便是挣一个姑娘,也还要奶奶开恩是不是?谁知她说:‘是二爷拉着她强要的。
她还不愿意呢!这事儿要嚷出去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你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应说:“为什么呢?”
蒲桃说:“三爷不是原来和……有说过么?这会儿白白让二爷捡了个漏……那位心里头正为这个膈应着呢!谁知她这么不会说话,好说不说,直戳在那位心口上。那位怎么不想着,白白让他傍上三品大员的女儿,如今连个小蹄子都会看风使舵了!将来不都骑到头上来了!为这个,当夜就要赶她出门。说:‘你有本事,让老二抛了傅家的来找你,我才服了你!教人踩打了一顿,就要赶。这才把她逼急了……一时想不开……”说着,抽出手巾子,擦了擦眼角道:“你说她虽也说不着算是个好人,但就这么死了……”
我叹说:“原来如此。”
远远听见陆明月咯咯的笑声,陆白景说:“别跑,当心滑跤!”
蒲桃笑笑,说:“也真够为难你的。管这么着,她一个女儿家名声都坏了。”
我默然,甩甩头道:“姐姐这两日不是更忙了?”
蒲桃说:“可不是更忙了?忙着做样子!”
我笑说:“姐姐要快忙成个陀螺了,怎么是做样子,那我们不都闲地该撵了?”
蒲桃说:“这里头又有话了!你说怎么?论理这次三爷婚事过礼,都是奶奶主持的……谁知病了呢?那二奶奶上来问过,说,是依照三品大员的制式,还是平头制式?奶奶依依哦哦,哪里有句踏实话?只说,不能委屈了人家。你想着,怎么才不委屈呢?若依三品,二爷不是逾矩?若不依,怎么说都是下嫁,傅家老爷想必也是一肚子气。”
我说:“便是嫁给三爷也是一样的呀。”
蒲桃说:“嫡出庶出又有差了,咱们家上头怎么也是仕族出身不是?”
我道:“此话也对……”
蒲桃掰指说:“循了那三品的制式,什么呢,缎衣三袭、缎衾褥二具、金约领一具、金簪五枝、金耳饰全副……”
我皱眉笑说:“朝廷也是苛刻死了人!那点儿东西,添十倍也还不足……”
蒲桃说:“所以呢!二奶奶天天来找,我们这些下人,一个不慎,被抓住就是传话,你传还是不传?”
我笑道:“那总要有个结果呢……”
蒲桃说:“凭他们闹去吧……我过得一日就是一日!”
听得哎哟一声,我急忙站起来,陆明月斜着身子,捂脚蹲着。
蒲桃说:“去吧,我弄完了也回去睡了。”
冰面上一步三溜,我慢慢摸索往过去,叫道:“怎么了?崴了么?”
陆明月说:“好像是……”
陆白景蹲在一旁说:“怪我!我瞧瞧。”
陆明月捂着说:“让姐姐瞧吧。”
陆白景急忙说:“她也要能把你弄回去呢,我背你!”
陆明月说:“使不得。”
陆白景道:“哪里使不得!”话落已一把揪起来,负在背上。陆明月小声说:“你看着滑……”
我扎手扶在后面,不经意眼角扫见池边站着一个人,我惊而低呼:“快下来!”
喜欢大孽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大孽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