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 你真的醉了……”
“我没醉, 我们离开这儿, 我带你离开这里,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远远地有数盏灯高高低低地移近过来, 事已远超出我所能解决的范围, 我急地乱转, 一咬牙,跺了几脚叫道:“姑娘,姑娘在不在这儿?”
静了一会儿, 陆明月慢慢走出来,道:“姐姐,你几时来了?”
我说:“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 一个人跑到这儿……”
陆明月说:“喝了些酒, 闷的很……出来走走。”
我问:“还回去么,要累了, 我让丫头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陆明月虚弱说道:“累了。”
远离了五彩的焰火, 喧阗人群, 窗纱外面, 是摇摇晃晃的粉红影子, 琉璃灯行的粉荷, 秘密地和风在黑夜里狂欢,谁也不知道。
桌子上摆着梅花蒸芋头、酒酿青橄榄、金丝炸虾子、百宝桂圆干、蜜汁水晶糖、杏仁乳……我低着头给陆明月剥香榧。
陆明月在一旁绣吉服,突然说:“姐姐, 若我们不在陆家, 会是怎么样的呢?”
我停下手,思量陆明月为陆白景的话认了真。问道:“我们……?”
外屋里一阵喧腾,是金樱、络石几个丫头在玩叶子戏,筛子掷地哐啷响。
我偏着头向外面道:“平日都爱看焰火,今儿老太太那儿热闹的很,你们可不去了!”
“喝!喝!到你了!”是丝兰的声音。
雪珠说:“怎么又是我!输了二两银子去了!”
甘菊拍手在一旁笑的咯咯咯的。
我道:“少吃两杯吧!一个个地兴疯了。”
陆明月道:“……我和白景。”
我犹豫着,言不由衷地说:“爷……是金枝玉叶。虽是有才,但架不住性子已是个主子性儿,在外面,哪里受得住那些苦?当奴才,看脸色,有才也轮不到你使出来。委屈多着呢。”
陆明月闻言凝然不语,我笑了一笑,埋好手炉里的香炭装好与她道:“至于姑娘,若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才受罪呢。长得丑些,还能和我一样做个粗使丫头。姑娘这样的,哪家的
奶奶不忌惮?除此之外……便是……若是和没身份的人做了正头妻,免不了也是柴米油盐,穷人的难处多,姑娘体质又不好,生儿育女的话简直就要命了。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哪比得在富贵人家里面。”
陆明月徐徐道:“我的书画绣工……应也可换些钱吧……如果有了一些本钱,外面的生意想必吃几年苦就可见起色……”
我听至此不禁心惊,她竟是比我想象中考虑的长远。我道:“哪里那么容易呢,年下给府里供应的那些天孙家、苏回坊、国色芳华里面的绣娘那个不是手艺出众,饶是这样,年年还不得求爷爷告奶奶地送这送那巴结着……”
陆明月道:“世态如此,若这些苦也受不得,也不是什么大丈夫了。”
我笑说:“话虽如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况生意之事,哪能稳赚,若是有意务功名或可见好处,但穷人子弟读书那几年供养,平白又是一笔费用呢,虽有补费也是九牛一毫。”
陆明月望着绣床笑意浅浅道:“我母家虽不富裕,也聊备薄产,节用些,维持个若干年也不是难事……”
我为此话,吓出一身冷汗,说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明月从预想中猛抽回神道:“没有。随意闲话儿罢了。”
陆白景那晚大醉,两日家宴,然后又有外宾,家中搭台开戏,连日繁忙。
我担忧着他二人生出这样骇人的心思,又怕和人说。一连几日睡不着觉。一旦事发,沾亲带故一干人众均然不能幸免。老太太年事已高,我徘徊在寻太太或是寻陆守正的两难之地。
因这日来到陆守正的宗翰园,那时陆守正、陆守礼、陆白景正与宋弼邀来的三位同僚同在府中品茶。
我见时机不宜,正要回去,巧有数名丫头端着茶果入内,因急忙绕过前门往后园避去,巧躲在会客厅侧窗边。
透窗见丫头献上茶果,陆守正一一请用,才知道这三位正是当朝许中堂、阿苏勒大人、宝大人。
阿苏勒道:“有茶者曰‘北垣试新’”此物数量稀少,都包成方寸小夸。进御只有百夸,包装极其考究,护以黄罗制成的软盒,借以青色箬壳,裹以黄罗夹复,臣封朱印,外面用朱漆小匣,镀金锁,又以细竹丝织笈贮之,数层裹覆。这种茶是雀舌水芽所造,一夸乃值四十万金,仅可供数瓯饮用。陆爷可曾听过?”
许中堂道:“此茶鄙人旧年品过,稀趣而已,名过其实。”
宋弼道:“下官品着虽美,究竟用的少,只有三次而已。”
宝大人道:“我也有幸在面圣之际尝过几次,有其精妙之处。”
陆守正笑道:“诸位大人若喜欢,府上正有几份。我等俗人并不谙其中滋味,正好献于诸位大人也不算埋没。”
说着时就有丫头捧上数盏,并奉上一围红木雕花小碟,碟中放着雪色盐状物什。
宝大人指着那碟道:“这是……”
陆白景笑说道:“此茶有时因为积放之故,茶味或有不能尽如人意之处,添少许茶盐,则茗花散漫,茶味亦可淋漓尽致。”
宝大人眯眯笑道:“陆爷公子对此颇有研究……”
陆守正道:“犬子不过以一当十,班门弄斧,大人见谅。”
阿苏勒道:“陆老爷买卖上的事,据闻小公子也多有参与,很是出色啊。上次那船洋货,上面的都很欢喜,我听说……是贵公子主意。”
陆守正道:“见笑。亦不全是,多是小侄白华帮忙。”
陆守礼打了个揖,阿苏勒笑道:“是陆二爷的公子?”
陆守礼道:“正是犬子。”
阿苏勒道:“今日怎么不见?”
陆守礼道:“犬子新婚,今日诸多琐事缠身……致以……”
阿苏勒一摸山羊胡道:“哦,是……哪家的闺秀哇?”
陆守礼抱拳道:“正是傅长生傅大人的幺女。”
阿苏勒哦了一声,叹道:“可惜了呢……”
宝大人哎呀笑道:“大人就别胡乱做媒了,人家傅大人的女儿怎么就不好了!”
阿苏勒道:“何尝说不好了,只是还有更好的嘛……”
陆守礼赔笑两声。
阿苏勒又对陆守正笑道:“贵公子如今可有婚配?”
宝大人一吧嗒嘴,挤眼道:“迟了!正是宋大人的千金!”
阿苏勒道:“哦。”转眼看了看一旁垂目吃茶的宋弼笑道:“这可以,这个可以!”
我见时机差不多,正要离开,却不料被陆白景一眼瞧见,对我向内院使了一使眼色。我意会他有话要说,因在院子等着。
果不多时,陆白景出来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是姑娘怎么了么?”
我道:“没有,我有些事,来找容哲大姐姐……”
陆白景想了一会儿道:“你去我房里把书桌上的东西拿给姑娘,就说我送的。让她慢慢用。”
我说:“是什么?别我拿错了。”
陆白景道:“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西洋龙井’!”
我得了言,点头要去。陆白景又叫住道:“记得和姑娘说,让她慢慢用!”
我应声道:“知道了。”
我一路走着心中暗想,陆白景果然是和宋家小姐定下了!堂堂当朝一品大员,婚事绝非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陆白景再荒唐也不至于抛闪了一家人,想必那些儿担心也是无谓的。
如此计议,立刻释然许多。来到曦德馆中,几个丫头看见我,都说爷不在。我说了来意,梅姿方道:“爷既说了,你自取吧。”
我穿明堂,扭红珊瑚摆件转进书房,偌大的紫檀书案上摆着一个西洋墨绿丝绸嵌水晶盒,我待要开来确认,却寻不着机榫。我站在书桌前,托着下颌犹豫,视线不经意又落在那摩合罗上。
神使鬼差地,我走过去,伸手抓起那个小“陆白景”,不防带起下方什么东西,噌地飘落下去,斜斜插/进架格的背后的缝隙里。我忙放下摩合罗,去捡那东西。我蹲下侧着身,脸尽可能地贴在壁上,够手去奋力去掏夹那物,架格极沉,纹丝不动,我使出吃奶气力终于似碰着一个边。
我抿唇忙使中间二指去夹那物什,那东西被我扯住一角,我撤了撤肩膀,终于被抽出。艰辛中它散开了一半,露出内里弯弯曲曲的线条来。
我见似是一副画,因打开来看——
一张熟悉不过的容颜下衬托着一副姣美的,秾纤合度的身躯。她松松绾着一个软髻,枕手侧爬着,眸色迷离,菱唇微张,身上没有一丝外物……
我急忙合住那画,呼吸急促难抑。
陆白景,陆白景他——
我慌忙把东西归置完毕,抱着那西洋墨绿丝绸嵌水晶盒出了曦德馆。
我匆匆回到如意居,将盒子交给陆明月,失魂落魄道:“白,白景,你哥哥……说要给你的。”
陆明月捧着盒子问:“白景?他还说什么了?”
我怔怔说:“没什么了……”
那时的我,不曾想,竟是为我遗忘了陆白景的交代,才使这句“没什么了”使陆明月避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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