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人间的独处,并未持续多久便被打断了。
莫旌搔着脑袋,看着门内主公不悦的俊脸蛋,暗叹了口气,道:“郎君,覃郎君与您岳丈一道求见,小的也是没办法……”
才来打扰您的。
“一道来的?”杨廷这才重视起来,见苏令蛮面露好奇,不由安抚地拍了拍她脑袋:“蛮蛮先吃午食,我怕是要一会才回。”
苏令蛮点点头,“快些去,怕是有要紧事。”
长安规矩,除非是交情极好,否则绝不会贸然在午食时间上门,不然要主人家手忙脚乱地安置,岂不是给人添乱?
何况苏覃论理该是在国子监进学,今日可不是沐休日。
杨廷信步来到外书房,果见鄂国公一脸忧心忡忡地杵在房外,与苏覃一人一边小声不知在说些什么,面色都有不约而同的凝重。
“贤婿。”
“敬王爷。”
苏覃与鄂国公几乎是同时拱手施礼,杨廷摆了摆手:“岳父、覃弟,自家人不必多礼。进门,坐。”
两人整了整面色,掀袍子进门。
鄂国公不是第一回来外书房,苏覃却难免新鲜地多看了两眼,处处低调,可随手安置的镇纸、摆件等物,却样样都看得出其来历的不同寻常。
他随在鄂国公次位坐下,小厮斟茶完便乖觉出门,顺手将房门给阖上了。
“岳父、覃弟,突然来访,可是有要紧事?”
苏政颔首,他皮肤黧黑,一张方正脸看着正气凛然,若不接触绝察觉不出皮下的圆滑,此时难得露了点愁色:“苏某刚接手户部不久,将近十年的金账流水全数查过一遍,发觉自前年起,这动静便有些不大寻常。”
都是些小额不间断地支出,名目不同,可长年这般下来,也是一笔巨额的数目。
“少了一本账,这不明支出,每年约莫这个数。”
苏政比了个八。
“八十万两?”苏覃一惊。
苏政摇了摇头:“不,八百万两。”
当日林侍郎府抄家之事他没在,可也知晓林侍郎府虽抄出不少家私,可统共这算起来,也不过是十二万两银,比起户部侍郎这一肥缺,委实不多,其中的银钱流失到了何处,便值得推敲了。
丰年时节,户部一年的总收入,也不过近万万两银,这八百两可是近十二之一,也不知被挪用去了何处。
他本以为年轻的敬王养气功夫再好,至少也该露出个震惊的模样,孰料连个眼波都未动,只拈着手里的汝窑细瓷杯摩挲了番,才道:“林侍郎府,自然是查抄不出的。”
“贤婿知道?”
鄂国公一惊,心中不免对这年轻的王爷更是高看一眼,一点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晃已换了称呼。
“金部光主事便有三人,若账做得巧,上面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银钱流出去,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杨廷说得轻巧,“这般大的支出,若是用来养私兵,足以养出骑兵八千,步兵五万。”
秣马厉兵,对于杨家这等从马背上长大的将领世家,实在是太好计算。
鄂国公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能凭一己之力使得鄂国公府门楣不坠,到如今几乎是烈火烹油之势,能耐眼界自然不小。略想一想,便明白了杨廷口中暗示。
苏覃近些年在国子监耳闻目睹,早不是旧时吴下阿蒙,兼之性聪心敏,亦猜出了朝中有股势力掺入,只不知……究竟出自何人示意了。
若是金銮殿上那位,不出奇;如若不是……
这话题杨廷却不打算深入,直接转向苏覃问:“覃弟今日来,又是为了何事?”
苏覃起身郑重施了一礼:“听闻敬王昨日擒获了一位故人,阿覃便是为此事而来。”
“哦?”不意苏覃竟知晓,杨廷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嘴角,凤眸凌厉:“看来覃弟消息还不够灵通,那故人……给本王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苏覃挑了挑眉,清秀的面上噙着一抹笑,不以为意道:“王爷错了,阿覃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那故人阿覃清楚,舌灿莲花、口蜜腹剑,纵有些好心,可也极其有限,若她与你说推心置腹之事,必是另有缘由。”
苏覃绕了云里雾里的一圈,才道:“世上便有这样一种人,心性凉薄,亲缘更毫不挂怀,虽不行大恶,可自私却是刻在骨子里的。王爷纵人,只会是放虎归山。”
姨娘怜惜女儿,买通角门媳妇子送人出府,孰料这人转头将姨娘藏了这许多年的家私卷的涓滴不剩,苏覃思及此事,便觉彻寒。
“是以,覃弟认为不该放?”
鄂国公不知苏覃在与敬王打什么哑谜,只默默听着,心中计较起这人是谁来。
“不该。”
苏覃冷然道,“焉知这人会不会被利用来作伐?还不如被囿在一隅,莫出来作妖的好。毕竟为人实在是一点血性都无。”
他年纪小,这般气鼓鼓说话时,竟难得显出一些孩童的天真,乍一眼看去,竟与阿蛮有些微的相似。杨廷见之亲切,难得放松了些:
“覃弟,令姐性寡人独,可到底还是十分惜命之人,心中自有计较,知道该往哪一方来投。”
也唯有放了人,才好放长线钓大鱼。
苏覃默默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鄂国公听得迷迷糊糊,心中猜度来猜度去,隐隐约约猜到了那惹出逆伦之祸的苏娘子身上,也未再多言语。
有些场面上的话,彼此只需点到为止,心照不宣便罢了。
只是户部之事,到底兹事体大,鄂国公不敢擅专,免不了多问上几句:“此事……可要压下?”
杨廷一哂,眼眸微微眯起,轻声道:“不必,如实上报。”
苏覃瞅了一眼,突觉得这般面无表情威风凛人的二姐夫,此时竟有些跟狐狸似的,藏了一肚子坏水。
不一会儿,府中来人问询是否将午食摆在书房,被杨廷否了,带去花厅翁婿小舅子喝了个欢畅,再各自离去。
鄂国公回府后便将此事详详细细地列了个折子,快马递进了宫里。
听闻当晚勤政殿便摔坏了一对羊脂白玉杯。
杨廷这一出去,到傍晚才回。
苏令蛮练完半个时辰大字,一个时辰柔术,等得饥肠辘辘,才盼到人踩着夜露徐风回来。
“怎去了这许久?阿爹与覃弟,到底是何要紧事这般着急忙慌的?”
“倒不是甚大事。”杨廷不欲将前院之事带回,见苏令蛮嘟着嘴要说话,忙捂了她嘴道:“蛮蛮,我饿了。”
苏令蛮满腹疑问登时被打消个干净,忙张罗着飨食,不一会儿,小厨房便将饭食送上来,照例的一碗丰富的红糖水,苏令蛮喝得脸颊红彤彤的,杨廷支颔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苏令蛮拿眼睛睨他。
“美人在怀,可惜……动不了。”
杨廷拿手撩她眼睫毛,只觉得蛮蛮的眼睫毛一扇一扇得好似要戳进人心里去,苏令蛮被他摸得眼睛发痒,将手给打了:
“莫瞎胡闹!”
“那阿爹的事,不好说,覃弟之事,总好说了吧。”
杨廷这才懒洋洋地将苏覃之话复述了遍,苏令蛮深以为然:“照阿蛮看,大姐姐那话,基本属实,不过覃弟说的也不差,大姐姐本就无甚家族概念,最看重的是自个儿一条性命,为报命,自然是不惜代价的。”
她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廷,“倒是你,肚里打什么饥荒,不如与阿蛮一并说了吧。”
“还是瞒不过蛮蛮。”
杨廷话虽这般说,嘴角却格外舒展,眼底有丝笑意划过:“你大姐姐能知晓这许多秘辛,自然是有人叫她知晓,姓王的想利用她,我等不如将计就计。”
“大姐姐与你说的?”
苏令蛮想到此,不由拧了他一把,柳眉倒竖:“你何时与她私下相处了?”
大姐姐看她时那艳羡的表情,苏令蛮可还记得真真的,这是一个对阿廷有过肖想的女人,想想便不得劲。
想着,没忍住又瞪了杨廷一眼,这招蜂引蝶的臭男人。
“哟呵,好大的酸味。”
杨廷支着颔,眼睛弯了弯,突然笑了。
苏令蛮脸红红的不说话,论起来,她这霸道劲儿在女人中也是少有,不过她改不了,也不想改。
“没私下处。”杨廷叹了口气,将人揽过来,捏着下巴碰了碰那嫣红的嘴儿,才道:“蛮蛮,当年我父移情,阿娘生无可恋时,我便立过誓,若日后有心爱之人,必不负她一分一毫。”
“世间男子不独如你阿爹那般,皆是负心薄幸之辈;亦有千金一诺,不肯屈就之人。”
居士如是,他杨清微也不例外。
自杨廷过敏病灶好后,苏令蛮心中的不安便轻易地被这一句话给抚平了——杨廷郑重的姿态和语言,都再再告诉她,这确然是千金一诺。
“好。”
“阿蛮信你。”
纵时光往复,这诺言,从潜龙府邸,到稳坐金銮,杨廷都贯彻始终,不曾违背过一丝一毫,成为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千古情帝”——
当然,亦有“惧内”之言甚嚣尘上,野史、正说反复论证,却始终不能得出统一结论。
这亦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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