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临长至十岁时,人生中有了除母后以外第二重要的女人——
他的父皇母后没忍住,一不小心给他添了个妹妹。
杨临很新奇,襁褓里那小小的一团,除了一双过分明亮的大眼睛外,整个一皱皮猴子,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戳,触感软软嫩嫩,奇道:
“母后,妹妹长得……”
母后在睡觉。
与第一胎顺顺当当地生产不同,肚里怀着的简直是个日天日地的祖宗,头三个月半点荤腥都沾不得,连翡翠鱼都不好使,日日吐了塞、塞了吐,整个人轻得没有四两重,把杨廷急得跟什么似的,连远在长白山找人参的麇谷居士都被千里迢迢找了来——
奈何该吐还是吐。
过了四个半月,这症状才好了些,只是之前怀相漂亮的皇后在这一胎,整个人浮肿得厉害,皮肤也粗糙了些,乍一眼看去,虽还漂亮,到底没有从前那夺人心魄的绝艳。
后宫人心浮动,连前朝也忍不住期盼着:这下……圣人也该重新选秀了吧?
可这么等来等去,除了等到几个宫婢被板子打得去了半条命的消息外,后宫该如何还是如何。
圣人照常在关雎宫里与皇后同进同出,据说连穿衣吃饭都是小心伺候着的,半点没见厌烦,反倒更显得如胶似漆了。
论理,再美的美人,看了这么多年,也早该稀松平常,何况这美人如今褪去了光环,挺了大肚子,既不能承宠,又不能下饭,怎么圣人就不厌呢?
宫婢们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那些个自持年轻貌美的,总以为怎么轮也该轮着自己了,奈何圣人专情,半点眼神不往外瞟,她们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机会。
关雎宫被皇后治得跟铁桶一般,而圣人日子过得极是规矩板正,除了外朝、明正宫、关雎宫这几个常去的,等闲不往外去。
偶或见到,那冷面也常常冻得人既瑟瑟发抖,又心如鹿撞,没有一个女人不想降服这般一个极权势与专情于一身的郎君,何况这郎君还有天下无双的俊朗——
奈何,这郎君好似被人上了锁,不是没那胆大的,各种手段迭出,只会引起圣人注意,可都没成功。
宫婢们纷纷死了心,眼看着容颜凋了一半的皇后独占着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圣人,心里酸得可以沤小菜了。
这酸着酸着,小公主便诞生了。
“长得什么?”梁武帝不悦地看着自家儿郎,凌厉的眉峰拢成了一座高高的山峰,道:“当年你生下来还不如你妹妹呢。”
杨临自然是不信的。
他虽然不大爱照西洋镜,可偶尔经过照见时,也知晓自己确实是如宫婢们所言,“朗若皓月当空”,将来长成必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何况母后寝宫中有一块巨大的落地西洋镜,简直跟照妖镜似的,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
两年前谢七姨远渡重洋归来时,投其所好送上的这么一座西洋镜,还得了父皇百匹绢丝的褒奖呢。
言归正传,小太子素来自信到自负,不肯信父皇所言,可又觉得与襁褓中还在吐泡泡的妹妹比较谁出生时更好看这话题,极为羞耻,便干脆板着脸打住不严,只闷闷道:
“哦。”
“以后莫拿手指戳你妹妹,当心戳疼了。”
杨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地位,不同了。
可他没想到,这地位何止是不同,简直是一落千丈,再无回头。
父皇这心眼,偏得没边了。
比起妹妹,他便是那地里捡来的孩子,妹妹打碎了花瓶,他受罚;妹妹经受了风寒,他受累……言而总之,妹妹是天边云掌心花,他就是那河边草脚边泥,完全无可比拟。
杨临有时候想想,亏得他天生气量大,不爱计较,否则必是要走上话本里所言的“孤独天涯路”了。
“你还走天涯路?”
杨廷嘲笑他:“阿临,你好意思与一个奶娃娃计较?”
对,这便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他的阿爹将这奶娃娃疼入骨髓,对着杨临那是阎王做派,整日好端个姿态,从没见着好脸色,偏生对着奶娃娃,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前朝群臣最推崇的“不怒而威”“高贵无尘”全不见了,整日里笑得跟傻子似的,连奶娃娃尿尿,都得道一声尿得好尿得妙尿得呱呱叫。
杨临绝不肯承认西洋镜里那个脸泛酸意的人是自己——
他杨临,天生就该是高贵而宽容的,他不能与奶娃娃计较。
杨临也确实没与奶娃娃计较,在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个极为称职的大兄,十分疼爱小了一大截的妹妹,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单手换尿布,双手抱奶娃的技巧,在许多时候,主动为淘气得没边的妹妹承担责任。
何况,就如父皇偏疼妹妹,母后却偏疼他。
许是本着同性相斥的关系,苏令蛮对这意外的来的小女儿极为头疼,在腹中便与自己不大对付,出生后更是一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阿临是个谦谦小君子,凡事多有忍让,偏这小魔王不是,性子又独又霸道,看中的东西便是坑蒙拐骗,都千方百计地要得到,加上阿廷过于旺盛的宠爱,常常闹得整个后宫鸡飞狗跳,全不见过去的宁静。
苏令蛮生完在药汤与及时锻炼的帮助下,便迅速恢复了从前的容光,
可这混世小魔王却不得不想法子节制其性子,偶或与杨廷谈起儿女经,杨廷却全然不是这个想法:
“阿临是太子,自当是稳重宽宏,毕竟将来这大梁的天下,要靠他来执掌,是以阿临不可行将踏错。可阿语是公主,我杨廷的女儿,自当是受尽千娇百宠,谁敢与她气受?”
“若她嫁了人呢?”
苏令蛮相比较而言,是从底层爬起的,即便如今成了皇后,那思维也与杨廷不大一样,自然理解不了所谓的唯我独尊当如何,只道:
“是,在闺中时你可以给予她最好的呵护,可嫁了人还是这牛脾气,旁人可会依着她?驸马可能从着她?”
杨廷却是但凡想一想自家女儿要去伺候旁人,便忍不了。
“驸马若不称心,该换,还是得换。”他一脸理所当然:“皇家的公主,没点脾气怎么成?”
苏令蛮说不过他,却不妨碍时不时地想压一压女儿这刁蛮的性子,两人这般磕磕绊绊教育出的杨菡语,刁蛮尚存,却也晓得了迂回,加之外貌气度出众,很能唬一唬人。
杨临十三,杨菡语四岁时,杨宰辅的夫人去了,享年不到四十。
“阿妪前几日来看我时,看上去精神尚好。”
杨临说起这便宜阿妪来,面色并不如何伤怀,宰辅府白丧办得极其隆重,作为直属儿孙,圣人与小太子一同列席,意思意思地跪了半日,尽到责任便回了皇宫。
小菡语奶声奶气地点头附和,一双大眼睛乌溜乌溜地转,皮肤白雪似的,可爱极了:
“阿妪不好。”
苏令蛮捂了她嘴,嘘了一声将:“莫瞎说。”
小菡语张牙舞爪地抓下她手,苏令蛮怕弄疼她,顺势放下了手,便听闻小女儿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
“上回阿语见阿翁与阿妪吵架,阿语喜欢阿翁,不喜欢阿妪。”
这话说得逻辑极为清楚了。
孩童的世界极其简单,喜欢与讨厌,也都泾渭分明。
苏令蛮哑然失笑,杨夫人与宰辅大人从来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在外红脸吵架?这听起来倒是有点离奇。
不过她知晓女儿没说谎,回头私下里与杨廷说起此事,还觉不可思议:
“公公与婆母吵过架?”
即便在一块了这么多年,她眉眼一如从前所见的妍丽清新,肌肤瓷白如霜雪,半点没见老,依然能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杨廷捉了她手细细把玩,沉吟半晌才道:
“大约有这回事。”
他不想与她说那些肮脏事,毕竟这牵涉到父亲那些不堪的过去,杨廷自己想一想,都觉得不能忍:那到底是给予他父精母血的长辈。
苏令蛮看出他眉眼蹊跷,也不欲深究,却不料杨廷自己说出来了。
“当年孤不是与你说了一道公案?”
“这里其实还有一段公案。”
苏令蛮洗耳恭听,杨廷抿了抿唇,薄薄的唇线在情绪的激荡中崩成了一条直线,逼人的冷意似乎从骨子里散出来。
“孤的母亲,当年与父亲确实是两情相悦,可奈何情深不寿,不到五年,孤的父亲又看上了旁人,这人便是如今过身的继夫人。”
继夫人姓孙。
在当时的圣人面前,孙家极为得脸,还有个亲妹妹做了皇后,是以圣人极为信赖孙氏,当年托孤时,孙家谏言,并将杨文栩作为辅政大臣推了上去。
“所以……”苏令蛮听出了点言下之意,杨宰辅与杨夫人的结合,还不全是无媒苟合这一条,恐怕这政治条件才是将两人牢牢系紧的真正缘由?
“是。”
杨廷苦笑:“孤的母亲,在父亲停妻另娶时,郁郁而终,虽外界多有猜测,孤却还记得,当年她临死时,对孤的那一番话。”
她作为母亲,却不为母则强,反而柔弱如一株菟丝花,爱凋了,这花也就谢了。
“那这吵架,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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