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六开三进的院落,红漆大门明显新粉过,左右耳房分列,抱厦倒座齐备,明晃晃亮堂堂,气派非凡。
廊下走马灯打着转,一个梳了妇人的年轻妇子正垂躬而立,青色褙子绛紫马面裙,眉清目秀,看得出规矩极好。见一行人这般晚还来本是惊讶,待见容嬷嬷那张脸立时就是一笑,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嬷嬷你总算回来了。”
容嬷嬷袖着手问:“夫人可曾睡下了?”
玉笛朝后瞥了一眼,伸指“嘘”了一声:“还说呢,世子爷今日在国子监吃了挂落,夫人正在里边大发雷霆呢。”
她知道容嬷嬷这趟出去的差事,只这每几年来一回的也不甚稀奇了,视线随意在那一行小娘子们身上掠过,待扫过最高挑那个,却愣是给堵得没了话。玉笛没忍住给默默竖了个大拇指:“嬷嬷,这趟出门,赏银怕是少不了了。”
“承您吉言喽。”
容嬷嬷笑得眼尾旁的皱纹都深了一层,正寒暄,里边就响起了一道微愠的嗓音:“玉笛,外边谁来了?”
“夫人,是老奴,老奴回来了。”
容嬷嬷当年出宫后便未嫁人,后被蓼氏的娘亲聘请回来负责女儿的教养和规矩,后又随着蓼氏一同转来了鄂国公府,陪着她从世子夫人当到国公夫人,二十多年情谊早就不同寻常,声音亦是熟极了的。
“嬷嬷?快进来。”
容嬷嬷“哎”了一声,连忙领了人进门。
一进门,便是一座六扇立式云母珐琅屏风,整绣的仕女扑蝶图将房间隔成了内外两间,东边靠墙一座博古架,其上点缀各色古物,一座落地大肚云锦纹铜香炉,其内一股子幽香不散。正对门三张紫檀八仙椅,正中那把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约莫上了年纪,即便在自己房内依然一路衣襟扣到顶,露出的脖颈上有一圈细纹。一身黛紫元宝如意纹半裙,面部两侧法令纹微微凹陷,唯独一双眼上挑,透着股年轻时的秀美。
看上去极是板正规矩。
而妇人跟前,直挺挺地杵着一个青年郎君,一袭靛蓝缂丝如意纹圆领袍,头戴蹼头,脚踏皂靴,一张脸算不得俊俏,胜在干净,听到脚步声人便转了过来,也板着脸道了声:“嬷嬷辛苦。”
“不苦不苦,老奴难得能出个远门散散心,还得多谢夫人体恤。”
容嬷嬷毕恭毕敬地见过礼,才与翠兰、馨儿让开身,将苏令蛮三人介绍了一番。
三个小娘子一字排开,亦恭敬地福下身去:“见过夫人,世子。”
几人都没有擅自去套近乎。
“抬起头来。”
自古便有灯下看美人的说法,此时最左边的小娘子一袭翠杉黄裙,亭亭玉立在侧,笑语嫣然间,仿佛将这满堂的琉璃夜灯都收拢入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本就白的皮肤打了层柔光,更添剔透之感,美得招摇动魄,仿佛要带着那股子蓬勃的劲儿一直钻入人眼帘里一般。
明明是豆蔻梢头的年纪,可她却偷偷地抽了条,发了芽,长出了世上最动人的花苞,将开未开。
长安城,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蓼氏来来去去见过凡几,可没有哪一个能及得上眼前的生动鲜活,她欲出口的寻常寒暄登时被噎了回去。
至于旁边两个小娘子,更是一点都没注意到,登时成了最称职的背景板,淡得不见一点色彩。
蓼氏低头装作用帕子掩了掩嘴,掩下目中失态,再抬头却见素来引以为傲的大郎亦是一副失神模样,不由清咳了两声。
苏文湛怔回过神,待想起这是隔了房的自家堂妹,不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白净的面上应景地飞了两片红云,连忙躬身还礼:“见过三位妹妹,妹妹们实在多礼了。”
这便已是客气了。
作为国公府世子,纵然在京畿圈里与那些高贵门阀不能比,却也是自有一股子傲气的,对着老家来的几位堂妹喊一声妹妹,已算是亲近了。
苏蜜儿打蛇随棍上,笑盈盈道:“那便世子哥哥有礼了。”
蓼氏又咳了一声,她从来规矩惯了,最见不得女子过分活泼,只认为是轻浮,见苏蜜儿这般接了话,登时有点不大高兴,可转念一想,这苏蜜儿好歹也是恭太妃的亲侄女,总不好太不给面子,只挥挥手道:“阿湛,你且先下去,明日再来与阿娘分说今日之事。”
苏文湛回暖的面色登时又变了:“阿娘,姓班的蛮缠,我堂堂鄂国公世子又怎好堕了自家名头?夫子还讲究铁尺两头各打一边呢,您就莫管了。”
蓼氏气了个仰倒:“你与人为个粉头打架——”
话还未说完,才想到房里还有其他人,忙将话咽了下去,苏令蛮几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罢了,夜了,你先回去安歇。”
苏文湛高声告了“喏”,回转身待走到苏令蛮身侧时,忍不住又瞥了一眼,云鬓花颜,美不胜收,心下登时振奋起来,打算明日里便去学堂吹嘘“家中来了个天仙”,好让那帮子人羡慕羡慕。
蓼氏听着皂靴“踏踏踏”的脚步声渐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远道而来的小侄女们身上,细细问了些路途上发生之事,不过寥寥几语,便将三人的情况都摸得差不多了,尤其是苏令蛮,更是着重问了几句,直让苏蜜儿和苏珮岚不由地露出了歆羡之色。
蓼氏这人虽然长了一副不大好亲近的模样,但真要放下身段做到妥帖细致也是不难的。
不过一会儿,苏令蛮几人便已经放下拘束说说笑笑,对这个便宜大婶娘推心置腹起来。
苏蜜儿道:“大婶娘你可不知道,为了来这一遭,蜜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能这舞艺练熟了。”端的一副天真烂漫,苏珮岚亦轻声附和。
“你呢?”
蓼氏正要问苏令蛮,却不料闻到身前传来一声钟鸣似的腹鼓声,苏令蛮白皮面上绯红点点,更显得羞了,糯糯道:“阿蛮半日未食,实在……实在是肚子饿了。”
“瞧,这面皮薄的。”蓼氏指了指她,噗嗤笑了:“得,是大婶娘疏忽,嬷嬷,肚子饿怎不早说?还与我客气?”
容嬷嬷咧了嘴:“这不是许久没见夫人,一时激动未想起来嘛。”
蓼氏心里受用,面上更笑开了朵花似的,一拍手道:
“玉笛,你先将小娘子们带去碧涛苑休息,大厨房现在也歇了,一会我让小厨房煮些饭食送去,你们各自便在房里用了饭食歇了吧。”
“是。”
几人告辞,随着玉笛各去安歇。
人散光了,蓼氏笔挺的背这才靠向了椅背,太阳穴突突地鼓胀,她揉了揉才道:“嬷嬷,这一批如何?”
容嬷嬷直起身,转到蓼氏身后,手呵了呵气搓了搓一边为她揉着太阳穴,一边道:“夫人不已经有中意的了么?”
“圣人刚刚亲政,又春秋鼎盛,恭太妃与我鄂国公府不是一条心……宫里还是缺一个自己人,我也难啊。”蓼氏叹了口气。
这人选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话小心思多,可又不能太蠢,蠢人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不过明天,只不知……
蓼氏闭了闭眼睛,决意还是放一放:“还是嬷嬷的手艺好,离了嬷嬷这许多日,连睡都睡不舒坦。”
容嬷嬷“哎”了一声,自去揉按不提。
碧涛苑位于鄂国公府最北,一座僻静的院落,哪边都不着落,临近北角门,穿过月亮门便是一座一进的院落,左右厢房四间,正对面两间,左耳房右边做了净房,院落内略略种了几株青竹,风一吹过,便沙沙地响。
玉笛引着几人进来,“嬷嬷走前,夫人便特特让人将碧涛苑给腾了出来,日日派人打扫,里间东西是尽全的。若小娘子们有缺的,也尽可与奴婢说来,奴婢着人去买。”
几人连连推说够了,玉笛这才一笑:“这碧涛苑内的房间小娘子们尽可自己选,爱住哪间便住哪间,奴婢便不掺和了。”
“只小厨房那还缺人打点,若小娘子们没甚要紧事,奴婢便先告退了。”
玉笛略等了等,见果是没甚事,便自退了去。
看着远远一道灯走得几乎看不见了,苏蜜儿才冷哼了一声,下巴微抬盛气凌人道:“两位既然做姐姐的,便让一让妹妹吧。蜜儿嫌一间住的不自在,这正面两间不如归妹妹得了。你们二人东西厢房一人挑一间,也住的敞亮。”
人还未走,这倨傲的派头便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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