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望酒楼二楼包厢。
四四方方一张黄花梨八仙桌,一碟又一碟的冷碟摆满了,各色春饼摆了一桌,唯一道奶白点心独得青睐。林木敲门进来,杨廷漫不经心地揩了揩手,将布巾往桌上一掷,头也未抬:“东西送出去了?”
林木毕恭毕敬地道:“送了。二娘子说一定来。”
“如此。”
语气毫无波澜,听不出起伏,林木一时弄不明白郎君对这苏二娘子到底是看重还是不看重,只得垂头保持沉默。
“清微,时辰差不多,该出发了。”刘轩探头进来,张口唤道,嘴角还咧得很开,笑意便有些不怀好意:“林木,你刚刚跟你家郎君说那谁呢?二娘子,哪家的二娘子?”林木摸了摸后脑勺,讪讪一笑:“刘郎君挺早。”回避了之前那个问题。
刘轩点了点头:“清微,不是我说,你可真够殷勤的啊。”还说不在意。
杨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未搭理他,起身整了整袖口,刘轩不由自主地“哎”了一声,这才发觉杨廷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特特将打扮了一回,一身天水蓝缂丝宽袖大袍,右衽斜对襟样式,腰间坠着一对鱼龙佩,乍一眼看去,比平时还晃眼许多,忍不住口中啧啧了两声:
“清微,你这样出去,我敢打包票,到时候这花果香帕我们恐怕是用到明年也用不完了。”
杨廷斜了他一眼,肃冷的面上难得带了点活人气,跃跃欲试地道:“王沐之要来。”
刘轩“嘿”了一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难得将自己拾掇了一番,还当你是为了苏二娘子,打算破例做这悦人悦己之事。”
这里头,还有桩旧因。
杨文栩这宰辅权力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直系属下便是左右二相。而王淼作为琅琊王氏出来在大梁朝堂之上的头一份,占了这右相之职,从来就与杨文栩不是一路人。一个是世家清贵,有数百年赫赫声名,一个是军功传家,走了狗屎当了这大梁朝的家;两方代表在这朝堂之上,自然立场便不那么和谐。
王淼作为唯一敢在朝会上与杨文栩叫板的权相,杨文栩自然是不大喜欢。连带着,两人的儿子自小也有互别苗头的意思,小摩擦多了,矛盾便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到得现在,杨廷只要听到王沐之三字,便会跟斗鸡似的,从长相比到才学,从穿着比到衣食,全不肯跌了份。
刘轩一听“王沐之”三字,便立时明白过来为何杨廷今日难得反常,见他刚刚站起又落座,奇道:“时辰都差不多了,你还坐下作甚?”
杨廷蹙着眉,义正言辞地道:“重要人物,都是最后出场的。”
刘轩:“……”
无奈,只得拍腿陪他再等了会,刘轩才成功将这小祖宗送出了酒楼,眼看十几骑铁骑绝尘般消失在眼前,才摇着头叹:“穷折腾。”
杨廷在城郊外特地将马儿勒停了会,才重新策马扬鞭,望郊外的一处温泉别庄而去。在这偏于干燥的北疆,有这么一处温泉别庄便已是极其纳罕之事了。当年独孤家大喇喇地将这处温泉别庄圈进了自己势力范围,如今没落了,才重新吐了出来,还归了原来的主人——付家。
温泉别庄占地颇广,陈设富丽,到付家手中又重新装饰了一番,此时被借来办宴,门前已是宾客盈门,沸反盈天。各色绫罗绸缎夹在其中,马车几乎将这平日清幽的门面给包了圆。
杨廷默不作声地勒停了骏马,旋身下了马,身后十几忠义骑也几乎是同一时间下马,这么一行气势凌厉的铁骑几乎是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可惜到底太过熙攘,前面恰好一左一右两列马车堵了个严实,杨廷定睛一看,右边马车上熟悉的三叉戟家徽赫然映入眼帘。
苏府的?
林木笑嘻嘻地将他马鞭收了,任马夫一一将马牵走,安排了人去盯,见杨廷朝那处看,低下头难得抖了个机灵:“郎君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马车上先是跳下来一个活泼泼的少年郎,深宝蓝圆领袍,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骄横破坏了那一身天真烂漫,杨廷不置可否,一角艳红色娇怯怯地下了车,眼睛一眯,心下惊讶:苏二何时瘦了这许多?定睛一看,哦,矮了,不是她。
苏令娴扶着弄琴下了车,转身正好瞅见杨廷电光火石的一瞥,心下欢畅,不由自主地便扬起了一抹温婉的笑,杨廷冷漠地收回视线:“不了。”负手而立,长腿窄肩的好架子让他在这群罗缎里如鹤立鸡群,天水蓝在这暖日朝阳里,被他穿得如十里春风,凭空醉了许多人。
林木可惜地看了眼苏府的马车,此时那儿站着一盛装打扮过的苏二娘子,耀目得仿佛是一团火,身上浓烈的恰到好处的红,更衬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脸庞虽有些丰盈,与之前不盈一握的苏大娘子比起,还显得略有些丰腴,可那种夺人耳目生机勃勃的美,几乎能将周围的一切都衬得黯淡了——
他为曾经自己的有眼无珠惭愧。
想起晨间送去的东西,林木忍不住又提醒了目不斜视的杨廷一回:“郎君,苏二娘子看起来挺喜欢您送去的这身衣裳。”
杨廷这才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他,口中不置可否道:“恩?”
视线却是难得纡尊降贵地往右边马车又扫了一眼:“确然不错。”可便是这般十丈软红里出来的艳色酥骨、活色生香,也不曾让这岫云杨郎多停留一秒,苏令蛮高高地扬起笑,未到一半,却见杨廷视若无睹地移开了视线,这俏眉眼全丢给了瞎子看。
耳边一声清脆的“噗嗤”声,苏令娴嘲弄道:“二妹妹,出门在外还是矜持些,莫要丢了咱女儿家的颜面。”
自打二进门前回合,她见苏令蛮穿了这一身几乎互别苗头的行头,便一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针对她——按说以前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不断,却万万不会放到吴氏面前,呈到明面上来。
苏覃折扇一打,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大姐姐。”语气里的责备苏令娴却听出来了,她嘴角微不可查地瞥了瞥,懒得再阴阳怪气,直接扭过身去,对着门前匾额发起了呆。
苏令蛮并非为了与苏令娴互别苗头,才选了一身大红色,只——
杨廷送来的这一套里,便是轻水纱制的大红襦裙与相配套的大袖明衣,垂坠感十足,染色更是浓烈得恰到好处,有张扬跋扈的艳丽,不多不少,正好遮了苏令娴一头。她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份礼物,欢天喜地地穿了来,本以为……
想到刚刚那冷淡的视线,苏令蛮心中一抽,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拂过,在她心尖子上悄悄跳起了舞蹈,又酸,又涩,还带着点不知名的惶恐。
她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
绿萝从后一辆马车过来,恰好见林木看过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吴氏也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嘴里念叨着:“老爷是自个儿一辆车先走了,也不知是否先到了。”她也瞧见了那春风得意的天水蓝,征了怔,心底暗赞一声:
好一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定州这荒蛮之地,何时出了个这般出彩的人物!
马车被车夫拉走,这时迎宾的已经迎了上来,未语先笑:“可是苏府的夫人小娘子?”
“苏老爷已经先行来了,交代您们入内找他。”
苏令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忽略掉心底的一丝晦涩,直接扭头跟在吴氏身后入了温泉别庄。许是地界潮湿、地处温暖,这里的建筑与北地的大气截然不同,处处可见江南才有的飞檐翘脚楼,长廊弯曲,花木扶疏,比之一般要葱茏繁茂上许多。
几乎是前后脚的,杨廷也进了别庄,司空见惯的景色让他兴趣缺缺,问:“王沐之到了么?”
领路的一怔,没反应过来:“郎君问谁?”
林木接话:“当朝王右相的小郎君,琅琊王沐之。”
“没,没来。”
杨廷的脸立时拉下来,春风得意迅速化作了疾风骤雨,吹得这可怜的领路家丁七零八落,如风中颤抖的野菊花:“小,小的确实没听说什么王沐之来,来了啊。”
林木绝望地看天,心想:
完了,郎君的虎须给人掠了。
眼下需要个人堵枪口来了。正想着,前边本来走得还算快的苏二娘子减慢了步子,落后了数步,在弯过常常的走廊时,骤然转了个身,朝杨廷伸手打了个招呼:“杨郎君早啊。”
堵枪口的来了。
林木感激涕零,又深感不忍。
苏令蛮浑然不知,只当这杨郎君浑身的低气压是老毛病又犯了,见他不理她,笑容扯得更灿烂些,春水眸光如林间漉漉的小鹿,看得人心头一阵发软,她歪着脑袋,怯生生地道:“杨郎君送来的,阿蛮极喜欢。”
若换作了世上任一男子,在此时恐怕也难拒绝这般娇怯怯软糯糯的小娘子,偏杨廷这个奇葩眉目一肃,便是怒目金刚:“让一让,你挡路了。”
声音如冰似雪,疏离冷漠到了十分。
苏令蛮笑僵在了脸上,一路小心翼翼揣着的心被糊了一半,又重新被粗暴地塞回了胸腔,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便林木这个自己人,都觉得此刻的杨郎君幼稚可恶到了十分,恨不得来个人来折磨一番这个幼稚鬼上身的主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道真正让人如沐春风的郎音响起:“杨郎君,别来无恙啊。”
苏令蛮只觉身侧的杨廷仿佛一只遇上天敌的豹子,高冠博带下,连一根头发丝都竖了起来,蓄势待发,她忍不住侧身往后看,这一看之下,登时怔住了。
若说杨廷是千山积雪,冷傲俊俏到极致;那这人便是十里春风,温文尔雅到极致。
春兰秋菊,各擅其场。
杨廷脚步一顿,转过身时,面色已是如常:“仲衡,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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