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发动时,杨廷正在上朝。
料峭的冬日,连御花园内的曲池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纵使朝堂内小太监们自三更起便提早燃好炭盆,依然挡不住这清晨呼啸的北风。
这一年里,圣人的帝位早就坐得稳当无比,便那些从前政见不同各有打算的朝臣们,也都心悦臣服再说不出一句贰话。
可再英明的主子,也架不住底下人多,朝堂上常常会因着一桩事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个吵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撸袖子蛮干了。
这日的早朝也是如此。
圣人高居庙堂,华丽厚重的冕珠遮住那张天人般的俊颜,底下人为着香江的堤坝建设洪又讨论得脸红脖子粗。
户部苏侍郎就拨款金额扯皮,而工部侍郎最恨苏侍郎一毛不拔的吝啬做派,两厢吵得是热火朝天,跟生死大仇似的。
銮座上圣人支着腿,却早已不知神游去了何处,安静地好似一尊雕塑。
朝臣们早已习惯了圣人沉默是金,不吭声则以、一吭声必定音的做派,正说到关键处,却见从殿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个灰衣小太监,白脸尖下巴,一双眼睛格外活,先朝李公公点了点头,群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方才还安安静静坐着的圣人,蓦地直起了身子。
冕珠在剧烈的动作中碰撞,发出清脆的珠玉声。
——这是怎么了?
群臣们正自摸不着头脑,却见銮座上如一阵风过,方才还好端端坐着的圣人反常地什么都没说,便消失了。
只剩下李公公一脸神秘地微笑:“今日宫中另有要事,圣人让奴才与诸位大人道一声:退朝。”
随即人也颠颠地从殿后的暗门走了。
留下群臣难免面面相觑,虽说新帝平时为人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等闲看不到笑面,却也难得勤勉、素来守矩,从不曾在殿前失仪,此时却连句退朝都来不及说——到底所谓何事?
谢道阳摇了摇头,端方面上露出一点笑,叹了口气,率先出了大殿。
李褚焕与他并肩,难得笑了声:“这下,宫里可要热闹喽!”他在圣人身边多年,心中自然清楚,圣人鲜少失态,唯独在皇后之事上,总是拈轻怕重——这么算一算,宫中那位,恐怕也是到时间发动了。
谢道阳笑笑,并不发言,李褚焕耸了耸肩,道:“先生与苏四娘子的婚事,恐怕也近在眼前了。”
提起苏玉瑶,谢道阳眼里便突然有了别样神采,难得露出些少年意气来:“还有三余月,来年开春迎亲,请先生喝酒,。”
李褚焕拍了拍他,“好运道。”
这话两人都晓得分量。
听闻苏四娘子与当今皇后姐妹情意甚笃,现今还时不时受诏入宫陪同,圣人又这般着紧皇后,显见还有多年的恩宠,有这么一层连襟关系在,不看僧面看佛面,谢大郎将来前程必定不小。
那边“经常受诏入宫”的苏玉瑶和鄂国公夫人蓼氏正互相搀着,直挺挺站在皇后的关雎宫内,紧张兮兮地看着紧闭的房门祈祷。
房内一点声响都没有,却只见宫人们捧着水盆、巾帕等物进进出出的忙碌模样。
自古以来,女人生子都是从鬼门关里走一遭,早在太医院专司孕产的太医与麇谷居士诊脉,共同确定临盆日期近在眼前时,蓼氏便与阿瑶一同被圣人接进了宫里,专门开解、陪伴阿蛮。
至于阿蛮的亲娘吴氏,许是为了避嫌,自三月前来了一趟见过人后,便又赶回了定州——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将阿蛮撕撸出她那一房了。
“怎这许久没动静?”
苏玉瑶跺脚道,蓼氏拍拍她:“莫心慌,蒋先生在里边照应,不会有事。”
话虽说得满,可她藏在袖中的手,也忍不住发抖。她自己生了这么多孩子,自然知道,女人这头一胎,最是难捱。能捱得过去便罢,捱不过去……
她不敢想。
蓼氏如今是当真把这聪慧倔强的苏令蛮当亲女儿看待的,甚至私心里常常觉得,阿蛮性子最是像她。
是以在看见眼前风一般飘来的朝服冕珠环佩叮当的圣人时,心里起了一点微微的怒气:虽说世上女人都得经历这一遭才完整,可到底让女人受罪的是男人。
可这点怒气,在看到圣人白得几乎见不到一点血色的脸时,又悄悄散去了。
蓼氏不禁想起当时自己生阿湛时的场景,鄂国公当时还能在凉亭外喝茶品酒、无事风雅,相比较而言,这个双拳紧握、直挺挺站着的圣人,反像样些。
世上的郎君总以为,生儿育女是每个妇人天经地义之事,既是天经地义便不该呼痛,可这每个女子都会经历之事,放到任何个体上,痛苦与危险并不会因为共性而减轻一分一厘。
该痛还是会痛,该险还是会险。
可偏偏因天经地义,男子便觉云淡风轻:以他们浅薄而自私的心境,常常以为,既然全天下女子都经历了,为何独独你经历,便要特殊珍罕些?!
苏玉瑶福了福身:“圣人。”
圣人早已魂不守舍,哪里还会注意到眼前的小姨子,只怔怔朝着里头看,听不到动静,玉泉一般的嗓音发紧:
“信伯,里头怎么没声音?”
女人生子,作为男人的麇谷居士自然不好进,他眯眼见杨小子进来,一看便晓得这人怕是紧张坏了,下骸骨崩得都快断了,才过来拍了拍他肩,安慰道:
“安生些,思娘在里面,阿蛮不会有事的。”
“那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在这寒冷的冬日,为屋内换气,院中是不让点火盆的,随侍宫人早已冻得瑟瑟发抖,偏生杨廷却出了一身热汗,豆大的汗珠从弧度完美的额头滑落,沾润了长而卷翘的睫毛,眸中的殷红,好似要将一切紧迫而无措的情绪逼出来。
便连里头年纪最小、察言观色本事最弱的苏四娘都能感觉到圣人的慌张。
在她眼里,这个“姐夫”从来都是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虽说在从前常常能感觉到阿蛮姐姐与圣人感情融洽,却不知道——竟好到这般地步。
看样子,圣人竟似比里面的阿蛮更疼似的,脸白得跟纸没什么两样,眼看要晕过去了。
麇谷居士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才发动呢。我家阿蛮,果然勇敢。”
圣人朝蓼氏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眼珠子跟会说话似的,蓼氏颔了颔首道:“妇人生子,熬上一天一夜也是有的。”
“圣人不如先吃些热茶,时间还早。”
李公公的劝告只得来了杨廷冷冷的一瞥,他素来精乖,见马屁拍到了马脚上,便也不打算再劝,只一叠声吩咐让人将鄂国公夫人、居士等几个请到廊下等,那里另外置办了火盆、茶水,确定不会冷着、饿着人。
关雎宫内的宫婢们早见惯了圣人对皇后娘娘的爱护,私下里对了视线,不约而同地心道:皇后这命,可真真是好。
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苏令蛮每疼过一阵,便落地由着两位有经验的稳婆搀着慢悠悠走,饿了吃了些糖水,肚子坠坠地发硬,直到疼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完全下不了床时,才呻吟出了声。
蒋思娘摸了摸肚子下方,点了点头:“入盆了。”
“准备。”
一个上午过去了。
屋内渐渐有了动静,一阵又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呻吟陆陆续续穿过窗纸,如钻头一般直让杨廷心里钻。
他知道阿蛮真正痛时,是绝不肯喊出来的,既是从前经历,让她不习惯言痛,又是怕关切她之人心痛;相反小毛小病时,常常爱娇地邀宠喊疼,也让他哭笑不得。
她忍着不肯真正喊出声,可又忍不住,才会有这样的呻吟声。
“蛮蛮她喊痛。”
杨廷朝麇谷居士道。
蓼氏抬头,正巧撞上圣人投来的眼神,若放在从前,她绝想不到一个郎君能拥有这般的眼神,还是一个常常因过分冷硬让人生起这人毫无感情猜度的郎君,此时眸光混合了无助、惶急与自责——圣人显然是在朝自己最信任的麇谷居士求助。
麇谷忍不住酸了眼睛,叹气道:“莫怕。”
再有本事,这个时候,杨小子也只是个小子。
只是幸好,苏令蛮锻炼得宜,从临盆到真正生产,不过一个半时辰,顺利地不可思议,没有如鄂国公夫人说得那般痛上一天一夜。
中途宰辅大人与杨夫人也相携而来,焦急等候在外。
随着房内一阵响亮的婴啼,稳婆抱着一个明黄襁褓出来报喜:“恭喜圣人,喜得麟儿!”
“好!好得很,赏!”
随着杨宰辅一声大笑,“啪地”一声,门前直挺挺站着的新帝蓦地闭眼倒了下去。
门外登时一阵兵荒马乱,杨文栩唬得连孙儿都顾不上了,麇谷居士也唬了一大跳,忙过来把脉,宰辅紧张地看着他:
“居士,圣人如何?”
过一瞬,麇谷才好笑地扯了扯嘴角:“圣人约莫是方才精神太紧张,出了精气,睡一觉,便也回来了。”
——这才是史载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的由来。
圣人都倒了,可不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苏令蛮在屋内听到动静,知晓缘由后也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可心内的甜意,却层层叠叠地蔓延开来,生产时的痛苦,好似一下子忘了。
至于未来的梁煊帝,早在那一片惊慌马乱中,被成功地忽略过去了。
杨廷醒来时,天色苍黑,这才忆起发生何事,心中懊恼,招人来问,孰料林木那张“黑里俏”的脸总时不时憋笑,险些气出内伤。
“皇后呢?”
“皇后便在隔壁,由小八与蒋先生看护,想来是睡着了。”
杨廷一咕噜翻身下床,连个外袍都没披,就去了隔壁,果见幽幽的琉璃灯下,阿蛮闭着双眼安睡,心里那点子不安定这才落了下来,长吁了口气,心道:“还好蛮蛮不晓得他这丢人模样。”
蒋师姐见他来,示意他莫吵着人休息,便与小八轻手轻脚地关门出了去。
被人这般灼灼盯着,苏令蛮还睡得发沉,小鼻子一张一翕地喘气,脸上带着大伤元气的苍白,杨廷心疼地撩开她粘在唇角的发丝,没忍住亲了亲。
他心中圆满,呆坐了一会,才想起自生下便被忽略的孩子:听说,是个儿郎?
皇家的龙子龙孙,从没有自家娘亲带着的,早在苏令蛮探出喜脉时,杨廷便寻了几个身家清白的乳娘备着,各方考察后才留下了两个,他不必问,也知道必是被乳母带下去了。
“皇子呢?”
“便在右厢房,由绿萝姑姑领着孙乳母带着。”
一清秀宫婢迎了上来,她是新近由皇后提拔上来的近前宫婢,机灵劲儿十足。
杨廷点了点头,脚步一转,径自朝右去,见那小宫婢没拿腔做致地跟来,心里才满意了些。阿蛮看人眼光还算不错。
有乳母在,自然不好立刻进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乳母掩了进去,绿萝迎着人进来,面上难得带了点笑:
“小主子长得极好。”
杨廷在这一点上向来是迷之自信的,他与阿蛮所生,丑得到哪儿去?
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到皱巴巴跟红猴子的小玩意儿时,忍不住嫌弃地别开了眼睛:
“丑。”
小主子“哇”地一声,尿了。
一个新上任的父亲,一个新出生的儿郎,梁煊帝与梁武帝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委实是不大友好。
梁武帝坚持认为,这儿郎与自己,莫名地气场不和。
在出生前十月,阻拦父亲作为丈夫的一大享受;出生后,又时不时嚎一嗓子与自己抢关注,可这么个屁点大的,认真打,又生怕给打坏了。
是以,他一向不怎么看得惯这来讨债的坏家伙,甚至觉得:这臭小子,必是前世仇敌投胎来折腾他的。
可杨廷的父亲杨文栩,却不这么觉得。
自有了这乖孙,宰辅大人整个一宠孙狂魔,每日散朝后,必定会溜达到关雎宫附近,由着宫人将乖孙抱来亲香一会,连后院都少去了。
哪日若见不上一面,那一整日便都无精打采。
朝中大事基本不大参与,做足了一个含饴弄孙的闲散宰辅。
这一代权相与圣人之间的权力更迭,在无声无息中过渡了。
不过,皇后却觉得:最近的日子又难过起来。
许是旱了太久,纵怀孕期间两人做了几回,到底是隔靴搔痒般不尽兴,她一出了小月,便被没脸没皮的冷郎君压着求欢。
“不、不成。”
苏令蛮忍不住垂头摸了下肚子上还未完全恢复的软肉,泄气道:“我这还胖着呢……”
杨廷顺手一把抚了上去,阿蛮怀孕最大的惊喜,便是胸前那两块,本就是巍峨雪山,此时更是惊心动魄,完美馥软的水蜜桃,里边仿佛饱含了汁水。
他坏心眼地捏了捏,苏令蛮登时感觉到胸口那一块:又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了。
这便是当今皇后的矛盾之处了。
蒋师姐与她说,亲自哺喂,不但对母亲好,对孩儿更好,是以苏令蛮纵然吃下奶的汤汤水水吃到想吐,也坚持亲自哺乳,那胸口两团跟第二次发育似的,长势看上去越发地好了——除了时不时要溢出来一些外。
这便造福了圣人。
男人在这块,向来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地无耻,圣人作为一个素来冰着一张脸的美郎君,在床笫这一块,却一点不冰冷,非但不冰冷,还贪得厉害。
苏令蛮想到最近杨廷总爱趴在她身上偷吃儿郎的口粮,身下便觉空得厉害。
怀胎过后,她的欲望好似也翻了一倍,常常阿廷蹭蹭弄弄,便有些不能自已,见他眸光如狼似虎,苏令蛮知晓自己今日必是逃不过了,何况:她也有些想。
杨廷分开她双腿便径自冲了进去,等了太久,他有些控不住,何况生过孩子的阿蛮,皮肤更胜从前,滑不丢手,身上还透着股奶香。
苏令蛮被撞得疼,使力往外挣了挣,杨廷从丝缎下握住乱晃的堆雪,只捏到了一把滑腻,他低声哄着她将腿打得更开:
“蛮蛮,开一开,开一开。”
苏令蛮错乱地睁开眼,对上那双漂亮的凤眸,此时失了冷静,里边仿佛有一团烈火,烧得她也热了起来。
被翻红浪,床榻如船一般摇得人神魂颠倒,许久未做,杨廷一忽儿便缴了枪。
可还未出来,苏令蛮便发觉他又胀大了起来,就着泥泞一入到底,撞得床架子吱呀吱呀地响。
门外一阵哭声由远及近,苏令蛮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杨廷压着她,喑哑道:“莫管,有绿萝和乳娘在。”
乳娘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了起来:“绿萝姑娘,小皇子一直哭个不停,可如何是好?”
便听绿萝小声拒了:“我抱一会,你先忙去。”
苏令蛮在内,几乎可以想象得出绿萝的面色,方才屋内那番动静完全瞒不了人,何况绿萝还耳聪目明。杨廷见她嫁人这般久,在对着这档子事上仍忍不住发羞,更热血上头,动个不停。
奈何门外动静越来越大,绿萝完全降不住这小恶魔。
“小兔崽子专门坏事。”
将来的梁煊帝,此时的杨临哭声凄惨,如魔音穿耳传进了屋内。
杨廷再坚持不住,就着贴紧的距离一阵剧烈抖动,干脆利落地交代了出来。苏令蛮好笑地看着这口是心非的新父亲披了外袍出门,将“兔崽子”接了进来,放在龙床上。
闻着母后身上熟悉的香味,杨临啃了会自己的脚丫子,又睡去了。
苏令蛮起身将湿淋淋的肚兜外袍坏了,见杨廷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阿廷,这可不怨我。”
是你自己将小祖宗招来的。
“看等你大了,老子不收拾你。”
杨廷忿忿道,可他并不知道,说起这小崽子时,眼神温柔得好似盛满了一整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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