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缕大气都不敢喘,与郑妈妈小八站到一旁,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过一会,事情便已经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间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结了厚厚一层冰。
苏护怔怔然看着吴氏:“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吴氏将耳后的鬓发胡乱一卡,眼睛弯了弯,笑容温婉,态度却是极为坚决:“与老爷成亲十多载,唯独此刻,妾身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她少时满怀憧憬嫁入苏府,也曾期望夫妻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到后来也不敢盼了,只期待着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后半辈子。可惜……
到底天不从人愿。
她就是没这个命。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夫妻情谊,她已然错过许多,数次委屈了自己的阿蛮,此时只想带着女儿远离这糟心的一家,好好弥补。
苏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和离书,垂目看去,这才发觉吴氏也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不比大女儿差。
“你……”
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有点发懵,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得卡在了半途。脑子里回忆起的,竟然不是往后生活落魄,反是十多年前揭下盖头那一瞬间吴氏面上那双透亮灵动的眼睛。
苏护这才发觉,他……有点舍不得。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对这温柔娴静的小娇妻,他也曾欢喜过。
可世上有千娇百媚,吴氏这朵小花既不会邀宠,又不会献媚,太过寡淡无趣,渐渐便被他抛到了脑后,憎之欲其死,甚至最后连出身,也成了被诟病之处。
苏护捧着着纸,临到中年,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当真要和离?”
吴氏坦然看着苏护,发觉他那双深褶子的大双皮下,终于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纵这人荒唐无度、留恋花丛,可当真长了副好皮囊,这般直直凝视,竟仿佛有了别样的深情,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和沉溺。
可惜她此时已心如止水,荡漾不起来了。
吴氏惨然一笑:“老爷,签字吧。”
苏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袖手取了郑妈妈捧着的狼嚎,挥笔而就,“苏护”两字便落在了和离书上。
吴阑儿、苏护一左一右,排列得整整齐齐,团团圆圆。
和离书初成。
只待拿着这去官府报备,两人便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没关系了。
吴氏面上似憾似喜,执着一纸郑重地福了福身:“老爷,保重。”
青灰色裙摆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苏护默默地看了一眼,胸口空荡荡一片,有股隐痛泛上来,可他糊涂了一辈子,又岂会在短短时间内明白过来?只隐隐约约地明白:往后的日子,大约是不同了。
从携着柳媚儿怀胎之喜,到绝育药,到丽姨娘和大女儿之事,苏护早已说不清自己是等何滋味,只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话也未说一句,便袖着手蹒跚向外而去。
郑妈妈看着,叹了口气,暗想:作孽噢。
吴氏长呼了口气放松下来,见苏令蛮懒洋洋地看着自己,才邀功似的弯了弯嘴角:“阿蛮,阿娘刚刚表现得如何?”
苏令蛮点点头,“阿娘今日是这个。”
她竖了竖大拇指,吴氏这才笑开来,笑里隐隐有了快活之意。
“不过……还有一事,”苏令蛮抿了抿唇,为难地道:“阿娘,阿蛮不能离开苏府。”
“为什么?”吴氏惊诧地瞪大双眼,一脸急惶地抓住了苏令蛮的袖子道:“可是,可是阿蛮恼了阿娘?阿娘糊涂,阿娘不是故意的……阿娘只是钻了牛角尖一时想不开,以后不——”
“不,不是这个原因。”苏令蛮打断道,双唇因用力微微发红,透出一股血色,她伸手扶了吴氏在塌上坐好,半蹲下身直视着她,安抚道:
“阿娘,你别急,此事说来话长。”
吴氏从前生活得过分单纯,不曾留意过那些不同寻常,心中虽奇怪阿蛮不肯与她走,可她向来有个好处,那便是善听人言,从不强人所难。
她心中明白,自己这个女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干脆也安静下来,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用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苏令蛮。
“阿蛮,你说罢。”
苏令蛮转头朝后瞥了一眼,郑妈妈知几,哪还不明白二娘子这是有话不便与她们听?
干脆直接拉了翠缕出门,小八紧随其后,房内唯留一个绿萝守着两人。
“阿娘还记得我解了这胖症之事?”
苏令蛮俯身取了两盅茶过来,一杯给了阿娘,人直接坐到了榻旁的八仙座上。
“自然记得。”
吴氏无声地看着女儿,芙蓉面秋水眸,女儿日复一日地光彩照人,近两个月来几乎是脱胎换骨,她哪能不记得?
苏令蛮牵了牵嘴角,干脆按前后顺序捋清了,按照时间顺序将事情娓娓道来。
说到中毒之时,吴氏明显一震,面色发白,可她按捺住没问,听到近日接二连三的阴谋,纵她那脑袋瓜子不常用,可也渐渐明白过来苏令蛮为何不肯与她走,执意要留在苏府——
幕后之人绝非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能管得,若阿蛮当真随了自己,两人必定是蚍蜉撼树。
苏令蛮也在注意自己这个素来柔弱的阿娘,却惊诧地发觉,阿娘一反常态地没有流下那些个麻烦又无用的眼泪,除了发红的眼眶,竟是毫无异色。
“阿娘……”
苏令蛮放下茶盅,示意自己讲完了。
吴氏怔然回神,心里是翻江倒海,苦一程,又恨一程,只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十足的混账。
她从前隐约知道,自己这个阿娘是不大够格的。
可也不曾想过,竟然是如此混账。
在她还沉浸在那懦弱而无用的感情里时,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竟独自一人遭受了这些,险些便没了,登时后怕不已,一把抱了苏令蛮在怀拍了拍:“阿蛮,是阿娘不好,阿娘大错特错。”
春日的暖风透过小窗轻轻拂过屏风,纱幔,落到人身上,像偷偷钻进了心里去似的,暖得让人忍不住微微鼻酸。
苏令蛮嗅了嗅鼻子,努力忽视掉那一点涩意,粗声粗气地拍了拍阿娘的背:“没,没事,我不怪阿娘。”
不怪么?
大约总还是怪的。
在那些爹娘不该缺失的时间里,她被偷走了一大段时光,可这个仿若重生过来的阿娘,又仿佛在那些孤独又冰冷的过去里注入了一点温暖,让她这个务必缺爱的“乞儿”仿佛一夕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绿萝安静地垂下眼帘,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母女俩好不容易冰释前嫌,自然是万分腻歪,苏令蛮接下来半日便跟长在吴氏身上似的,吴氏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做足了跟屁虫的模样,看得郑妈妈牙都快倒了。
倒是东西厢房好一番热闹。
丽姨娘不哭不闹,由着苏覃帮忙整好了行李,一架马车便骨碌碌送去了静水庵,粗茶淡饭青灯佛古地过个下半生,日子一看看得到头。倒是苏令娴的芙蕖院却是乒乒乓乓闹了个鸡飞狗跳,据丫鬟回来禀告说,大娘子似是得了失心疯,都被压上马车了还一个劲儿地诅咒夫人二娘子。
苏令蛮听罢,浑然不在意地就放了过去,不过是骂个两声不痛不痒的,着实不值当去计较。
最热闹的,还属刚刚被领回来据说滑了胎的柳媚儿。
柳媚儿当然是不知道自己天衣无缝的局,正巧倒霉地碰上个行家,给轻轻松松地破了,还在那兀自叫唤,却被暴怒中的苏护一脚给踢到了地上,这下是假病变真病,肚子不疼也疼了。
可苏护这混不吝的,连自己女儿都不爱,又如何会怜惜这么个骗人的窑姐?
怜爱你时是浓情蜜意,憎恨你时那是刮骨钢刀。
纵柳媚儿再厉害,可也经受不住秀才的花拳绣腿,不一会便哭着闹着要重回那红袖招去,苏护手指缝松一松,直接让柳媚儿着中衣一路走回了青楼,愣是没给一点盘缠和外套。
恶毒是真恶毒。
苏护也真是恨毒了她,他这人自私惯了,从来不会在自身身上找原因,便将今日发生的种种都怪罪到了柳媚儿身上,只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今日还算是便宜她了。
苏令蛮听着外边隐隐传来的动静,叹了声,“阿娘,苏府乌烟瘴气,还是尽快脱身为好。”
吴氏笑而不语,苏令蛮抬头见窗外天色不早,阿娘今日这一遭遭的受罪,面上透出几许疲惫,便贴心地提出告辞。
“阿蛮不想与阿娘我促膝谈心?”
一朝重捡回母女情,吴氏颇有些依依不舍。
苏令蛮坚定地摇头,她不惯与人分享一张床,还是算了,领着绿萝小八便先告了辞。
暮野四合,太阳无精打采地自灰暗的西边落下了帷幕。窗外细微的虫鸣透过草丛,稀稀拉拉地拉起了一曲小调,提前预告了初夏的即将到来。
如洗的月光洒进来,将人心照得瓦亮。
郑妈妈走进来,将窗门阖上:“夫人,哦,不,娘子,不要太过贪凉,着凉了怎么办?”
吴氏闭上眼,没答。
郑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唉”了一声,她也没想到,向来最乖巧柔顺不过的娘子竟然要与夫家和离了。
不过,在苏府也是熬着,在外虽要面对些闲言碎语,可也总比在这乌烟瘴气的苏府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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