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女儿这有件喜事,要与阿爹分享下。”
苏令蛮转头吩咐翠缕:“翠缕,你速速去芙蕖院,将大娘子请来,连着丽姨娘与小郎君一道。”
翠缕看房内气氛凝重,巴不得逃离,接到命令一刻都未耽误便飞奔了出去,郑妈妈不知道二娘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下却没来由地安定了不少。
吴氏却执意不要人扶,掀被子下了榻。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眼前陪伴了半生原本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郎君突然间便形容恐怖起来,与那长着犄角的黑面鬼差没什么两样,她看了一眼便转移开来,对着女儿道:
“阿蛮,阿娘不会了。”
语气带了点小心翼翼,有讨好的意思:“以后,阿娘与你好好的,啊?”
吴氏也不是那蠢笨人,过去活得太单纯,一朝梦醒,虽痛彻心扉,心智却快速地成长起来,她知道此一回,必是让女儿深深失望了。
苏令蛮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吴氏眼睛黯了黯,知晓这一回怕是不那么好解决,也不急于一时,见苏护干巴巴地杵在房中央,指了指前方的八仙椅:“老爷,坐。”
姿态娴雅,面含微笑,如一株喝饱了水骤然绽放的兰花,芬芳不自知。
苏护心里咯噔了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悄然声息地消失了,他茫然地随着指示坐了下来——
可向来糊涂过日的他并不明白:
自己即将失去的,将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老爷,柳媚儿可还好?”吴氏反倒是以柳媚儿起了头。
苏护心下一松,以为吴氏是退了一步,压下心里隐隐的不安道:“落胎有几个好的?大夫说情绪起伏过大,不宜挪动,当在府中静养。”
他做好了吴氏发怒的准备,孰料这个平日里十足温婉的妇人此时也温婉得过了分:
“老爷要留她在府里修养,妾自是不会多嘴。”吴氏笑盈盈道:“不过,妾希望老爷给妾一纸和离文书,此后我吴阑儿与苏府殊无瓜葛。”
“和离书?”
苏护怒不可遏,一个商贾妇人居然也敢自请和离,从来只有他不要人,可没人敢不要他,一拍桌站起身道:“和离书没有,休书一份可要?”
吴氏乖觉摇头。
“这才对嘛。”苏护自觉吓退了苏氏,纵从前嘴里总嫌弃她,却也晓得吴氏带来的好处,放低了声量道:“媚儿是我心爱之人,又落了个男胎,心情本就不大好,一会你与我去劝说一番,道个歉,往后姐妹亲和,这事便过去了。”
说起那个男胎,他心里还憋得慌,眼看都成型了。
苏令蛮嘻嘻笑了声。
在这凝重的房里,听得格外清晰。
苏护抬头瞪了她一眼:“没规没矩!你亲生弟弟弟都没了,还能笑得出来?”
“阿爹,莫要随便给阿蛮认亲哦。”
苏令蛮伸出一指摇了摇,娇俏地歪着脑袋,可爱极了。
吴氏随之弯了眼睛:“老爷,妾身这便与您算笔账。”
“我吴家逢年过节送来的冰炭孝敬,与时不时的银钱便宜,这些且不算它,反正算也算不过来。便光光算下妾身每年名下田庄铺子的支出,好支付苏家阖府上下的用度,包括您那西厢院那一窝小妾姨娘的脂粉首饰月例,一年大约是一千五百两。”
苏护听地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吴氏突然提这一茬是何意。
不过他从来自诩明月清风,用度从来是没了便支,从不将银钱放在心上。此时一听阖府上下一年用度需要一千五百两,与隐约听到太守府一年也不过七百多两的用度相比,登时有些心虚——
这在定州城这块已经算排在前列了。
“还有老爷喜好风雅,时不时买幅名画,每月的名墨端砚等,喝个花酒,打赏花娘,包个妓子,一年用度不低于一千两——是以这么多年下来,妾身竟然也没攒下多少银子。”
吴氏从前照顾苏护面子,从来不曾言语过一句,此时直接摊开来说,几乎是揭开了他不多的一层皮,苏护恼怒道:
“银子银子,你便只知道银子!好端端的说这些作甚?”
“若老爷当真要出具休书,那妾身便也只能一纸讼状送到衙门,让官老爷评评理,让您先赔了妾身的嫁妆银子再说了,妾身也不多算,两千两一年,五百两就算妾身送您的,十六年统共三万两千两白银。”
“三万两千两?你怎么不去抢?!”
苏护出离愤怒,拍桌而起。
莫说三万,让他自己,大约是两千两都拿不出来。
吴氏默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却态度坚持。
——干得漂亮!
苏令蛮忍不住暗中喝彩!
她睁大眼看着阿娘,发觉除开那稍嫌苍白的脸色,此时阿娘的眉眼格外清明,好似一朝便脱胎换骨了似的,竟然能想到这一招。
阿爹这人最好面子不过,若这讼状告到衙门——
不论胜败与否,苏府的面子里子便彻彻底底地丢光了。
毕竟关于媳妇子的嫁妆,国典没有哪一条有明文规定,可世上也没有哪个郎君能理直气壮地花了媳妇的嫁妆养小老婆还不感到害臊的。
世上吃软饭的不少,可吃到明面上被媳妇一纸告到衙门的,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丢官是小,若因此牵累族中名声,苏护这日子……
恐怕是不大好过了。
所以阿爹必然是不会允的。
苏护脸色倏地变得铁青起来,他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眉眼沉静说话温柔的娘子也是个狠角色,而且显然,吴氏口中说的和离,是真的了。
他没来由地有点慌。
“你这,这是何意?”
吴氏给他沏了杯茶递去:“老爷,不到最后一步,妾身也不想做这么绝。事情要解决也很简单,给妾身一份休书。”
“阿蛮妾身也会一并带走。”
“老爷觉得如何?”
说话温温柔柔,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却让苏护感觉头皮发麻,若吴氏与他拍桌对骂,他也没在怕的,偏她摆事实讲道理,软刀子割肉,又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谊,你便舍得放下?”
苏护此时来与吴氏谈夫妻情谊,便有些可笑了,面上神色透出一股子色厉内荏的劲。
苏令蛮在旁看得再清楚不过。
阿爹这人,从来都是窝里横,哪日你强硬起来了,他便成了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典型的欺软怕硬。
“老爷既然能为一个妓子舍得下妾身,妾身自然也能舍得下老爷。”
吴氏说的柔软,并不急进。
苏护思及柳媚儿身上掉了的那块肉,与衣食无忧的将来相比,又觉得不那么心疼了,忙软下声讨好道:“若夫人当真不喜欢,老爷我,我……这就喊人将她挪,挪出去,务必不脏了你的眼睛。”
他可惜地想着柳媚儿的吴侬软语、千娇百媚,转念又觉得没甚重要了。
苏令蛮叹了口气——
不论她将阿爹想的多下作,他总能比她想象的更突破底线。
吴氏可惜地看着他:“老爷,你若硬撑着一口气不挪,妾身还能高看您一眼。不过……迟了,我意已决。”
“若老爷当真念及夫妻情谊,不愿与我对簿公堂的话,还是尽早放我与阿蛮离去。郑妈妈,”她头也不回地道:“去取纸笔来。”
郑妈妈心还未从“夫人寻死”之事反应过来,便惊愕地发觉情节直转而下,发展到夫人要与老爷和离了,呆愣愣一时不知该作如何反应。
“妈妈,速去取来。”
苏令蛮扬声提醒道。
她自是不会走,可若她去京畿之时,阿娘能离开苏府,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郑妈妈“哦哦”了两声,蹒跚着去东次间的书房里取纸币来。
苏护仿佛这才发觉苏令蛮的存在,换了个声法道:“你要和离可以,可阿蛮是我苏家血脉,必须留在苏府。”
吴氏弯了弯嘴角:“老爷这是要与妾身对簿公堂了?”
赤/裸/裸的威胁。
苏护脸一僵:“你一个和离之女,若再嫁阿蛮当如何?若不再嫁,阿蛮的亲事你又有何助力?”
这时门口匆匆行来一阵脚步声,苏覃率先掀帘进来,带着点活泼的快意,笑道:“二姐姐,你寻小弟来,可是有好事?”
竟是打断了这好好的谈话。
苏令娴也随之跟了进来。
吴氏低垂着眼,想到苏护的话也有点道理,若阿蛮当真跟了她去,充其量也不过嫁给一个商贾之家,若……
这下反倒对坚决要和离又有些踌躇之意。
苏令蛮拍拍手掌,吸引众人注意力,才道:“三弟弟,大姐姐,阿蛮特意叫你们来,确实是要说一件好事。”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苏护,直将他看得遍体生寒,才道:
“阿爹,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三弟弟出生后,你那么多姨娘们怎么半点消息都没出?”
“我找了个道士算过一卦,说是天生子女缘薄,有一子已是上天垂怜。”苏护想到今日莫名掉了的孩子,又觉得是应了那道谶语了,心里的难过又淡了些。
苏令蛮“噗嗤”笑了,抚掌道:“阿爹可真是少有的天真。”
“阿蛮这里,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阿爹。”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苏令娴,发现她果然面色惨白,目光闪烁。
心中的猜测更是有了实证,随口一句便已是惊雷乍响:
“阿爹,你早就被人下了绝育药,如何还能有子嗣?”
“什么?!”
苏护一惊,耳边是霹雳惊雷,将自己炸了个魂不附体。
喜欢蛮后请大家收藏:(321553.xyz)蛮后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