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其实没有什么力气开口说话, 她只是笑了笑, 轻声道：“你何必……明知故问呢？”
说罢, 她闭上眼睛, 道：“别吵, 教我歇上一歇……”
*****
三日后, 离凌州港口十几里的树林里, 一艘宽敞朴素的大船停在岸边，望去毫不起眼，船舱上帘子一卷, 走出来两个健壮的船夫，他们敏捷的跳下船，将船在岸边拴好, 眼神里带着老练兵士的机警防备。
不一会儿, 林中走过一行人来。
那两人跪在岸边，道：“见过公主殿下。”
宋婉将宽大的斗篷一拉, 道：“你们二人此次护送两位贵客返回中原, 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在她身后, 楚沉天和沈云换上了轻便的衣装, 眉目舒展, 神色中一片欣然。
沈云上前对宋婉道：“多谢公主、太子相赐圣果。我二人这便回中原去了。”
宋婉命人将他们的行李物件交到那两个船夫手中, 又对身边人耳语几句，她身边那名宫女端出了一个双层的盒子，打开之后, 上层是一个酒壶, 下面摆着三个小小的酒盅，十分精美。
那宫女将三个酒盅都斟满了，放在盒上，递到宋婉面前。宋婉举起一杯，对二人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姐姐，楚……大哥，我们有缘相识一场，却不知，来日何时方能相见。”
沈云从宋婉的随从手中接过那荧荧一盏玉杯，里面的酒微微流转，映着云影天光。
沈云将那杯酒饮下，对宋婉道：“公主兰质蕙心，不让须眉，来日定能相助太子殿下，将这南国佳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又道：“聚散皆是天意。公主何必做此悲歌？有道是：‘风波尽日依山转，星汉通霄向水连。’来来往往，终有相见之时。”
宋婉听了沈云的话，却忽然眼眶一酸。至始至终，她也没有再看楚沉天一眼。
楚沉天也把他那杯酒一饮而尽。对宋婉稍一颌首，转身朝那大船走去。
沈云将那酒杯交换到宋婉手中，道：“公主，我二人这便走了。后会有期。”
宋婉拉着沈云的手，终于掉下泪来。
沈云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宋婉方才放开手，看着两人登上了船，离岸去了。
她这时方才把目光投向了站在船头的楚沉天身上，楚沉天逆光站着，在太阳下化作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宋婉低低自语道：“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我们……走吧……”
她身边一众侍从忙整顿鞍马，很快，这一片树林又恢复了原本的寂静。
而那江面上，大船也缓缓拨开一泓清水，朝北方行驶。
真是：
饮散离亭北去，浮生谁恨飘蓬。回头淡云孤雁远，寒日碧天清。
*****
这两名船夫驾船功夫十分精湛，楚沉天和沈云还未觉出时光流逝，在隔天傍晚时分，就靠近了庆国边界，很快，两人就要弃舟上岸了。
其中一人对沈云道：“沈小姐，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要靠岸，太子殿下早已在岸边备了车马，恭送二位返程。”
沈云看了看，果然看到了连延的江岸，就在不远处。
这一段顺风顺水，沈云对他二人道：“我等自会驾船靠岸，你二人去岸上等候罢。”
那两人对望一眼，不知她是何用意，沈云便把楚沉天叫出来，让他按自己说的，撑船往岸边划了一阵，那两人看了，方才放心，道：“那就遵从小姐的意思。”
说罢，他们跳进大船旁边拴着的一只小舟，着小船自然十分轻快，马上就离弦般向岸边飞去了。
沈云转过身，看着在使劲划船的楚沉天。
楚沉天看见沈云打发走了两个船夫，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心里十分欢喜，他特地放慢了速度，恨不能这船永远都靠不到岸边。
沈云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道：“其实你不必划了，看风向，这船靠岸，已不需半个时辰。”
楚沉天放下船桨，晚风一吹，沈云的衣裙微微飘起，她亭亭而立，指着远处巍巍群山黑影，对楚沉天道：“执手西风泪不干，故年多在别离间。昨朝独听灯前雨，今次同看暮江山。”
楚沉天转过身去，沈云低下头，靠在他的胸前。
楚沉天心中似是雷雷鼓点如疾雨般落下，他轻轻扶着沈云单薄的肩头，在她头顶落下一吻。
沈云抬起头来，正碰上楚沉天炙热隐忍的目光。楚沉天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的，注视着沈云的眼睛。
沈云一阵轻笑，抬起手，在楚沉天下巴上点了两下，忽然踮起脚尖，楚沉天觉得她的手刚刚点过的地方又是一阵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怔。
他这次彻底转过来，面向着沈云，深深吸足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却忽然觉得船面一晃，原来沈云使上上几分内力，在他们所站的这大船的边缘踏了一脚，楚沉天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掀进水去。
秋日的江水虽然不算冰冷，但到底有些微寒，楚沉天慌乱的在水里扑棱着，大声喊道：“云儿！我不会水！”
沈云趴在船边上，颇有兴致的看着他在水里一阵乱蹬。
他还在大叫着：“云儿！云儿……”
眼看他是真的要沉下去了，沈云把一根船桨伸了过去。
楚沉天抓住船桨，被沈云拉了过来，他两只手紧紧扒住船帮，对沈云道：“云儿，拉一拉我。”
沈云仍旧趴船边上，和楚沉天对视着，他两人离得极近，沈云觉得楚沉天呼出的气体，落到了自己脸上。
她又笑了一声，轻轻吻在楚沉天有些发凉的鼻尖，然后，又用手拨了拨他湿漉漉的头发，道：“落水狗么……”
忽然哗啦啦一声巨响，楚沉天从水中跃起，一片江水如骤雨般落在船面上。
沈云要翻身坐起，她刚撑起半个身子，忽然一片阴云覆了上来。
楚沉天声音低低的道：“云儿，你这叫玩火自焚，你知道吗？”
沈云仰天笑道：“是么，楚公子，在下不知……”
楚沉天满身湿漉漉的，他运起内力，将身上的衣服慢慢烘干，沈云身上溅上的水滴也在很快消失。
楚沉天俯下身来，一只手撑在甲板上，另一只手抱起沈云，托着她，两个人面对面贴在一起。
沈云刚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忽然间楚沉天温热厚实的双唇落在她的眉头，一阵密密的细吻，又往旁边移去，经过她的眼角，她的面颊，最终落在她有些湿润冰冷的唇间。
楚沉天仍然把沈云拥在怀中，紧紧的按向自己。他站起身，把沈云也抱了起来，让她靠在船舱上，沈云觉得脑海中一片雾气氤氲，楚沉天身上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子的气味，带着几分侵略性，沈云却并不怕他。他身上虽然已经干了，却还有些江水的清冽。他如晨星般的双眼看的沈云心里一阵悸动，不觉薄唇微张，闭上了眼睛。
楚沉天侧头深深吻了下去，唇舌交缠间，沈云觉得自己脸颊胸口开始有些发烫。她的心跳一片纷乱，喘息也变得急促。楚沉天一只手仍然托在沈云背后，另一只手抬起来，轻抚着沈云的鬓发，最后摸到沈云头上那支白玉的簪子，慢慢将它拉了出来。
他把簪子往江水中一抛，沈云的乌黑的头发散下，落在两人脸边肩上。她的碎发擦过楚沉天的手，让楚沉天有些发痒。
楚沉天仍然专注的亲吻着她，这个吻却从开始的深沉炙热，变得轻柔而绵长。
两个人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袍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
沈云终于睁开眼睛，看到楚沉天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气，他把放在沈云背后的那只手抽了出来，把沈云的头发从颈边拢住，在手里摩挲了一刻，又松手放开。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楚沉天有些委屈的小声唤着：“云儿……云儿。”
沈云仿佛忽然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比被大獒咬伤后醒来的时候累，比为楚沉天运功吸收内力之后更累，她倚在船舱上的身体慢慢往下滑去，最后滑落在甲板上。
楚沉天弯下腰来，看着沈云。沈云也抬起头，看着楚沉天。
楚沉天的双眸还是那么亮闪闪的，沈云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夜幕低垂，只有船头一盏孤灯。楚沉天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已经不再受煞气的困扰，可是却仍然有两团火苗，在他的眼底腾腾跳动。
沈云发觉他的面目变得有些严峻，便停住了笑，问他道：“楚公子，你……”
她话音未落，楚沉天却开口道：“云儿，你想不想知道，在我爹娘墓里，我许了个什么愿望？”
沈云一听他提起了他的爹娘，心里忽然有些紧缩。她侧了侧头，道：“你……说。”
这时候离河岸已经非常近了，沈云甚至可以看得见岸上的点点灯火，还有那些船家伸出船桨，撑在岸上的身影。
楚沉天忽然一把把沈云打横抱了起来，飞身而起，双脚在甲板上一点，他踩着江水，向对岸奔去。
沈云一开始有些害怕，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最后四周却安静下来，她往江面看去，他们乘坐的船只在江中摇晃着，四周一片细碎的金光。那真是：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云儿，世世生生，生生世世，我楚沉天，只愿和你结为夫妻！”
她忽然感觉两人的身体一晃。旁边响起了几个正欲登船的客人，惊叫的声音。
沈云的头发还散开着，又被楚沉天抱在怀中，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她对楚沉天道：“放我下来。”
楚沉天一只手慢慢松开，沈云自己一挣，双脚又重新站回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那两个负责护送楚沉天和沈云的船夫早在岸边等待，他们划起小船过去，把那艘大船拖向岸边。
沈云要靠上前去拿他们的包袱行李，楚沉天却一把拉住他，问道：“云儿，娘子，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许的什么愿？”
“对了，还有，放莲灯的时候……”
沈云回头，道：“楚沉天……”
他们手牵着手，从岸上的人群中穿过，靠近江面的一排熙熙攘攘，可是沈云说的每一个字，都落进了楚沉天的耳中。
他喜不胜收，下意识得把沈云柔软微凉的手，牢牢握紧。
*****
今夜画船泊何处？潮平淮月正朦胧。
“从此处到中原去，需要几天？”
“小姐，这两匹马脚程快得很，四、五天，就到中原地界了。”
残灯孤枕遥梦去，酒醒人静奈愁浓。
“皇姐，你……你师夫给你那解毒的药丸只有一粒，你给了沈云姐姐……”
“沈云姐姐和楚大哥救了我们一国上下，一粒药丸，又算得了什么？”
“他……楚大哥和沈云姐姐燕婉之情相笃……你难道没瞧见，沈云姐姐受伤的时候，他那悲痛的模样？”
“皇姐言之有理，对了，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我……我和孟公子的婚约……还未成定局，可否……”
“这？这是为何？！”
烟柳重重西江岸，晚浪轻逐五更风。
“楚沉天，我们走罢！”
“好！”
“娘子，你慢一点。”
“嗯。”
朱阑碧砌皆如旧。佳人一杯芳酒。
寒沙细细入江流，霜华凝露，又携手。
情在相逢终有期，何惧离别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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