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宣对沈云和赵平玉伸手一让, 看着他们两人在屋内的案边坐了, 自己便也坐在对面。

　　三人都落座之后, 刘宣开口道：”这韩奎手下有一员猛将, 此人姓屠名奕。他能手搏猛虎, 力举千钧。他和韩奎一样嗜血好战, 为人凶恶非常。然而韩奎曾经救过他一家性命, 他可算是韩奎的一名死士。如今多半时间便是这屠奕看守西院，从前我想过，若是去救那些大臣的家眷, 必须我亲自前往。“

　　说到这里，他目光在赵平玉身上打量起来，道：“这位壮士看上去孔武有力, 或可同那屠奕一斗。”

　　赵平玉和他对视一眼, 颇有些英雄相惜之意。刘宣又接着道：“然而除此之外，这屠奕还养了两只大獒, 我未曾见过, 但听闻他这两只獒状若雄狮, 牙齿锋利无比, 若是得了这屠奕的命令, 无论是人是兽, 这两只畜生一口就能将其头骨咬碎。”

　　沈云听罢，不禁问道：“他一人二犬纵然凶猛，若与我们对上, 怕也占不到便宜。却不知刘将军手下有多少兵马？”

　　刘宣思索了一刻, 道：“我手下如今只有八百名兵士是我的旧部，仍可调用。”

　　他猛的站起身来，双手握拳，仰天道：“我等受韩奎之苦，已近一年，这庆国的江山风雨飘摇，百姓也终日惶惶不安，若此人不除，我等早晚都要国破家亡！”

　　沈云见他慷慨陈词，知道他是想一举将韩奎的势力剿灭，不禁暗自低头思索。

　　她原本是想将太子姐弟两人带回中原，然而如今一则在韩奎把持之下，这炙焰果只怕难以到手，二来这两日与宋婉、宋延朝夕相处，沈云心中对她姐弟二人多有同情，不忍他们再背井离乡，到异国苦苦求生。

　　她心中又想：“瞧这庆国从上到下，忠勇之士比比皆是。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不若就此做个人情，强过他日遣兵前来，反而叫他们君臣衔怨。”

　　这时那刘宣果然看着二人，道：“若是二位肯助我等扶立太子，除了韩奎这个恶贼，便是庆国百姓的救命恩人。”

　　沈云和赵平玉对望一眼，赵平玉目光中闪烁，而沈云早已想通，对他点点头，随后对刘宣道：“我二人愿鼎力相助。”

　　刘宣一听，心中大喜。对两人抱拳深深行了一礼，道：“来日若有用得着我刘宣之处，我绝无半句推辞。”

　　说罢，他正色道：“若要举事，最好是能兵分三路。这韩奎自己的兵将如今大半驻在宫中，若是有人胆敢去劫西院，韩奎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收到消息。而他还有一队兵马，伏在城南，转备不时之需。“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若是二位去斗屠奕和那两只恶犬；而我去战韩奎，教他不能相救；还需有一人带兵截住城南的兵马——只要拖住他们即可。若是我等能得了先机，只要将消息放出，我料那城南的人不会死战。”

　　沈云道：“将军谋虑十分周全，不知能否寻一位在朝中颇有威望的将军或大臣前去城南，也许能说服那些兵士，令他们不战而降。”

　　刘宣叹道：“原先一班忠臣，都被韩奎这恶贼杀尽了，剩下几家父母儿女在他手中，况且都是文臣，动不得刀枪。我为了防这韩奎暗害，又将几名武将派出了京城，如今要找个能领的兵马的，却是一时有些为难。”

　　沈云听了，心念一动，把在城外所遇之事，对刘宣讲了一遍。刘宣听罢，大喜道：“没想到孟相国家的公子吉人天佑，竟然逃过了韩奎的毒手！……孟相德高望重，举国敬仰。他的公子文武双全，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孟公子更能担此重任！！”

　　*****

　　半个时辰过后，一阵悠长的更声响在庆国京城的上空，这个在平安富足中度过了百年的南国皇都，如今一片寂然。家家户户仍在沉睡，万籁俱静，有些令人感到压抑。然而，抬眼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隐出现了一片淡淡的，橘色的光芒。

　　这正是：

　　夜色未收千山暗，晨光熹微一线红。

　　沈云和赵平玉拜别了刘宣，往回走去。刘宣给二人指了一条无人巡逻的小路，他们无需再耗费内力翻墙越户，便沿着那条隐蔽的街巷，一前一后，徐徐而行。

　　这一晚虽然颇为顺利，然而想到不久又有一场恶战，沈云心中怅然，她想，去者已矣，来日又有几多？

　　淡淡月光倾洒，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身侧响起一个声音，问她道：“你为什么……“

　　沈云一愣，旋即答道：“人生多艰，他二人已是不易，你我又何苦，再生事端？若是此时能相助宋延复国，何乐而不为？”

　　这回赵平玉反而陷入了沉思。沈云见他不语，接着道：“刘宣虽然思虑周全，但敌众我寡，其中凶险，自不必言。明日若是……若是我有什么万一，你……当尽力把炙焰果带回中原。”

　　她话音未落，赵平玉却打断了她，道：“你说什么？！一个什么屠夫，还有两条狗，有什么可怕？！”

　　沈云抬头，看见他那无畏的模样，忽然心情大好。她抿嘴一笑，好似下定了决心，轻快的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巷口有一间小楼，不知是否曾经是个酒家，如今荒废了，人去楼空，挂着的旌旗，也只剩下几块破布。

　　沈云忽然纵身一跃，翻上了那二楼的栏杆。对仍然站在原地发呆的赵平玉招手道：“上来。”

　　赵平玉轻功不如沈云，然而他内力强劲，猛一运气，也跳进了栏内。

　　他跳上这阁楼之后，却发现沈云又不知去了哪里，他四处张望，听见沈云在身后道：“赵帮主，接住了。”

　　赵平玉一回头，一个坛子朝自己飞来。他侧身一躲，伸出两手，将坛子轻轻抓在手中。

　　沈云另一只手里，拿了两个破破烂烂的碗，笑意盈盈，向他走了过来。

　　沈云把那酒碗放在阁楼的地面上，接过赵平玉递过来的，已经打开了的酒坛，将两个碗都斟满了，举起其中一个，对赵平玉道：“明日大战在即，你我共饮一杯，壮壮胆子。”

　　赵平玉端住那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沈云也举起碗来，尝了一尝，轻声赞道：“不想这一个街边小小酒肆，竟存着如此陈年佳酿。”

　　“只是……没有故人作陪。”

　　赵平玉的手停在半空，片刻方才慢慢落了下来。

　　却听沈云吟道：“漏永饮散歌阑，陡顿翻成忧戚。

　　……重来西风把盏，谁数寒更思忆？”

　　赵平玉心里猛的一跳，手中的碗“咣”的一声，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下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脑海很快就会再次被那种暴风般的狂躁席卷，这两年来，随着他功力的加深，这种莫名的狂躁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然而他却仿佛已经醉了，不自觉应道：“嗯？！”

　　随着沈云的靠近，他的胸膛明明似是响起了春雷阵阵，可又觉得天地间一片鸦雀无声，像是刚下过第一场雪的冬日清晨推开窗户，看着外面一片白茫茫、亮晃晃，在这个空荡废弃的酒肆，他恍然以为这个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直到沈云的手指带着几分冰凉，触上了他的颈边。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几分魔力，道：“你的……凤镯……为何没有带？”

　　“赵平玉”又是一愣，忽然觉得整张脸热辣辣的，他抬手一摸，惊讶的再往前看，只见沈云手里好像有一片薄薄的皮肤，悄然飘落。

　　这回，反而轮到沈云愣在那里——如果说沈林的容貌是一幅细致的笔墨山河，是清风朗月，是满江春水；眼前这人如今的样子，就好似星垂辽辽平野，月涌河海奔流。

　　毫无疑问，他的五官仍和两年前一样英俊，只不过，经过了时间的磨炼和雕琢，捱过了洗经换骨时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他那曾经的无畏和少年的潇洒，都被一刀刀的刻成了眉眼间的坚毅从容，那是一种在风霜雨雪中挣扎过后，在浴火重生时铸成的，铮铮男儿的铁骨豪情。

　　沈云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往阁楼外看去。只见夜空中众星璨璨，在她眼里，这茫茫星海，却并没有多少光辉。

　　再往远处看去，他们来时的滔滔江水，仍在城外默默流淌着。这一江流水看遍了千百年来的朝代更迭，世事变迁，沈云想，在它的眼里，所有人的苦乐悲喜，或许都是那么短暂而不值得一提。

　　赵平玉猛地站起身来，他回转过去，把手伸进自己怀里，那里静静的躺着一个摸上去有些粗糙的镯子，却带着，比他的体温还要高一点的温度。

　　只听沈云轻声道：“今夕何夕兮，荡舟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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