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宫之中回来, 宋夷光整个人都怪怪的, 素日里爱说爱玩的性子, 如今却是一反常态, 变得十分消沉, 连平素最爱吃的东西也都不吃了。秦婉看在眼里, 知道她所为何事, 数度想要开解,但她总是心不在焉,让秦婉仿佛得了个团成球的刺猬, 根本无处下口。
这日秦婉起得很早,将这几日的账目看了,料理了几样事情。宋夷光这才醒来, 两人草草吃了早饭, 秦婉便将宋夷光带出门了。待立在相国寺山门前,宋夷光小脸皱起, 不明所以的看着秦婉。
后者只是笑:“你我自小都在一起, 你那点心思, 我难道不明白?你总说自己防人克人, 我今日就带你来, 好好给你驱驱邪。”
“我又没有中邪!”宋夷光叫了一声, 相国寺之中木鱼阵阵,又有撞钟的声音,生怕让人说自己不尊重, 她没敢再叫第二声儿, 悻悻的跟在秦婉身后。相国寺乃是大熙的国寺,往来香客众多,两人进了山门,又一路到了大雄宝殿。方丈大师正在给信男信女讲经。两人就这样立在门外,宋夷光紧紧攀着秦婉的手,问,“要方丈大师给我批命么?”
相国寺的方丈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说是道行很深,也曾经为人批命算命,从未有半点不准。当日奉雍王妃牌位来此,秦婉和他曾有一面之缘。今日之事又是早早相告,待方丈讲完经,自然会出来,为宋夷光这小丫头排忧解难。
但如今方丈大师有事,秦婉便上了佛光塔,为母亲和卫夫人各上了一炷香。从佛光塔之中出来,宋夷光还是恹恹的不肯说话,还未来得及去瞧瞧方丈讲经完毕没有,就听见了一个有些耳生的声音:“方才离得远,我不敢笃定,现下可看得真真儿的,两位郡主怎么在这里?”
循声看去,原来是夏竟成,有几日不曾见到他,他似乎还是那样有些吊儿郎当的纨绔公子哥儿样。宋夷光恹恹的应了一声,秦婉则笑道:“夏公子也不像好佛之人,今日怎会来相国寺?”
“我原也不想来,只是我姑姑让我陪她来的。”他说到这里,懒洋洋的抱胸说,“我要是不来,我爹就得将我拎到校场去。我宁愿来听大和尚念经,也不去校场听我爹骂人。”
“翻过年就是春闱,夏公子可要多多努力才是。”秦婉好意提醒他,他却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郡主行行好救救命,我在家里就被我爹我娘念得耳朵都生了茧子,郡主看在你我好歹相识一场的份上,给臣一个清净吧。”
他说得十分夸张,连宋夷光都忍不住笑起来。正好笑之际,夏竟成忽又换了脸,对一个年轻女子迎上去笑道:“姑妈,你可出来了。”
那女子生得极好,看来足有二十岁上下,却还做未出阁少女打扮,梳着飞仙髻,发中金簪熠熠生辉。见夏竟成迎上来,摇头说:“我说找你不见,原来是和姑娘们说话来了。”说到这里,她又对秦婉和宋夷光行了一礼,“内侄有些孟浪,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
夏竟成笑道:“姑妈,这两位你不认识,是雍王府的和宁郡主和宫里的安定郡主。我们相识一场,遇上了便叙叙旧。”说罢了,他又对秦婉笑道,“这是我姑妈,还请两位郡主担待。”
闻言,秦婉多看了一眼那女子。自打卫珩去校场被夏将军锻炼之后,她就对夏家上了心。说是夏将军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幼妹,名唤“昭华”,比夏将军小了近二十岁,一直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偏生这位昭华姑娘命不好,待嫁的年纪,未婚夫忽的害了恶病去世,婚事便耽搁了下来,偏巧夏家老太太和老太爷接连寿终正寝,竟将这位昭华姑娘硬生生熬成了老姑娘。
一听是郡主,夏昭华也忙再行了一礼,见两人年岁都小,不过十三岁上下,也是万分纳罕,寻思着以她俩年岁而言,不该喜欢佛学才是。但这话太过轻佻,她也不会说出来。夏竟成可没有什么遮掩,笑道:“两位今日来相国寺所为何事?”
“与方丈大师讨论佛经罢了。”秦婉说得很自然,宋夷光现下对自己命格极为敏感,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免得这心思浅的小丫头受不住。
“既然如此,方丈大师方才已然讲完了经,现下正在大雄宝殿之中,说是在等人,想必就是在等两位郡主吧。”夏昭华笑道,“两位郡主请自便,臣女和内侄先行一步。”她说罢,又向两人行了一礼,自行去了。
她气度很好,秦婉便多看了她一眼,见两人朝着禅房去,想必是要去休息一下。到底是世家教出来的女儿,秦婉在心里赞了一句,隐隐的,又传来他姑侄二人的对话。“你啊,在女孩子跟前再不要这样轻挑了。即便和你认识,却也不该失了礼数。若给大哥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姑妈,我改,我定然改。往后不管什么事儿,若您气得要对我动手了,您还是把我交给我爹吧,我宁肯给我爹打得半月起不了身,也不想犯在姑妈你手上,侄儿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二人的话渐渐听不真切了,秦婉只是笑,看来这位夏姑娘也是个厉害人,能让夏竟成这纨绔这样服服帖帖,着实不易。
待进了大雄宝殿寻到了方丈,因有过一面之缘,方丈自然还记得秦婉,忙行了一礼:“多日不见,郡主气色似乎好了很多。”
“多谢方丈大师记挂。”秦婉含笑道,又引了宋夷光来,“这位是养在宫里的安定郡主,我今日的来意,方丈大师也明白。”
早在几日前,秦婉便派人来跟方丈说定了此事,现下见了宋夷光,方丈略一沉吟:“烦请两位郡主借一步说话。”纵然秦婉并未言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方丈也隐隐能够猜到。然而这位安定郡主面若银盆、天庭饱满,乃是福寿深厚的面相,却也不知道为何忧心命格之事。
待行到偏殿坐定,宋夷光还是愁眉不展,秦婉只好替她说:“方丈约莫也知道,安定郡主是豫章王的独女,当年豫章王为国战死,只有安定郡主一女。这几日里,她听了些人的闲言碎语,总以为是自己克死了双亲,我苦劝多日无果,着实无可奈何了。烦请方丈替安定郡主排一排命格,也好让她心中安生一些。”
未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秦婉还是选择了撒个谎来遮掩一下。宋夷光乖巧的坐在一旁,颇有几分希冀的迎上了方丈的目光,后者略带了几分笑容:“既然如此,烦请安定郡主写下生辰八字,贫僧也好为郡主排一排命格。”
忙提笔写下自己的八字,宋夷光心都快跳出来了。想到柳穆清那日说他喜欢她,她便是愈发的羞赧,尽管她如今还是不知道自己对柳穆清是什么感情,但若是能够和柳穆清在一起,倒也是开心的事。或许她喜欢,或许她不喜欢,但是两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不是么?
然而这么几日,她一闭上眼,就想到爹爹出征前夕,说等自己回来,就带她去好好玩的样子,可是爹爹一直没有回来,一直都没有回来。
若是柳穆清和自己在一起,他会不会也有一日再也回不来了?
见宋夷光满怀希冀的样子,方丈施施然望向了纸上所写内容,眉头紧了紧又舒展,迎上宋夷光的目光,眉头紧了起来,旋即双手合十道:“郡主的八字乃是极好,必能逢凶化吉。”
“果真?”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宋夷光忙问了一句,方丈含笑称是,她立时开心起来,抓着秦婉小臂的双手还隐隐颤抖。若是她并非防人克人之命,那么就算是跟柳穆清在一起,也不用担心他会如何了。
积压在心中好几日的事一朝瓦解,宋夷光不多时便胀红了脸,望着秦婉的样子,似是十分尴尬,秦婉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后者轻轻抓住她的手,悄悄说:“阿婉,我饿了……”
秦婉好笑至极,这丫头是个贪嘴的人,素来是喜欢吃食的,这几日又因为心中有事,连平日里最爱吃的也不愿吃了。方丈见状,忙命一个小沙弥带着宋夷光往餐堂去。两人甫一离开,秦婉便笑道:“多谢方丈大师了,安定郡主这些日子,食不下咽,如今总算是知道自己饿了。”
谁知方丈的神情实在难看,深深的望了秦婉一眼,才双手合十道:“贫僧今日犯了大戒。出家之人,远离红尘世俗,本不该说诳语,只是安定郡主年岁尚小,看得出又是个性情中人,若是得了这话,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
秦婉忙追问道:“那方丈的意思……”
“安定郡主命格特异,确有防人克人之相,于姻缘上最为棘手。”说到这里,方丈脸色愈发难看了,“若是不嫁人倒也无碍,但若嫁为人妇,郡主命格又凶戾,只怕对方压不住,轻则厄运连连,重则暴毙而死。”
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想到方丈素来排命的名声,秦婉骤然白了脸。方丈摇头叹息:“安定郡主是个性情女子,唯恐她听了郁结于心,贫僧并不敢在她跟前道出实情。然则贫僧犯了不妄语戒,理应受罚。”
秦婉忙追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命数乃是天生,无法可解。”方丈施了一礼,神色悲悯,“只是命中之数,不必过分在意。”
仿佛瞬间落入了冰窟窿里,秦婉觉得呼吸都冷得要命。作为重活一世的人,她可以不信,但宋夷光不可能不信这些。经历了父母接连去世的惨事,宋夷光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内心对于死亡和厄运是极为敏感的。况……秦婉心中也有些毛毛的,若是柳穆清真的因此横死,那么她重生回来,想要保住所有重视的人的心愿,岂不成了玩笑之语?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秦婉决定先去找到宋夷光,刚打开门,一人就扑倒进来,明摆着就是趴在门上听着壁角。秦婉被她扑倒在地,吓得紫苏杜若赶紧来扶,这才看清是宋夷光。她脸色忽红忽白:“阿婉……”
秦婉佯作无事,强笑道:“你不是去吃东西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忘记问你吃不吃了。”宋夷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见她如此,秦婉一点儿不怀疑她听去了,忙要解释,她忽然眼泪汹涌:“阿婉,我要是把柳木头克死了可怎生是好?”
她当场就哭了出来,秦婉好不焦急,却也不知应该怎么劝,心中后悔不迭。今日分明是为了开解宋夷光,这才将她领到相国寺来,现下却成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哭得那样伤心,秦婉一时也是手足无措,忙将她扶起来,左思右想,还是先扶着她去禅房歇息一下。
自有小沙弥领着两人往禅房去,一路上宋夷光一直泪水涟涟,可怜的样子让秦婉心酸不已。禅房一字排开,是专供香客们歇息的地方,或有好佛的香客想要住在相国寺之中,也都是住在这里。偏巧夏竟成在树下百无聊赖,而夏昭华则坐在廊下,正在翻阅佛经,见秦婉和宋夷光过来,宋夷光更是泪眼婆娑的样子,也是怔了一怔。拦住要去问出了什么事的夏竟成,夏昭华又吩咐下人打了些水给秦婉和宋夷光送去。
正要命人去打水,就见已有人送了水进来,一问是夏家的人,秦婉心中稍霁,对这位夏姑娘更是高看了几分。宋夷光还在抽噎,秦婉难免心中烦闷,摇头叹息:“你哭吧,哭累了,我再好好劝你,总归现下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
宋夷光闻言,眼泪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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