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 寇淮蓦地收住了嘴, 好半天才苦涩地笑了笑, 道:“对不起, 兮迟。我不想骗你, 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你能……理解我吗?”
……你能理解我吗?
寇淮这般坦诚, 沈兮迟是始料未及的。
若放在一般的女孩身上, 闻听此言,也许早就黯然神伤潸然泪下,再泼辣点, 直接一巴掌扇过去让寇淮滚蛋了——暂不说寇淮先前是如何骗她自己是如何喜欢上她的,就说他那句“对不起”,就足以将人伤透。
毕竟, 哪个女孩子不想自己的情郎上碧落下黄泉, 将自己捧在手心里,永生永世绝不变心?有谁愿意听他一句, “当时, 我差点就想将你放弃了”?
尹铭照例隐在周遭暗处, 听到自家主子的这番话, 心里一阵哀嚎。
——主子, 您平时不挺伶牙俐齿一人么?不是见着皇上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缜密细致绝无纰漏么?怎么到了想追的姑娘面前, 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得了,这回主子和沈小姐的事,还真说不准, 黄咯。
尹铭边哀叹便在心里总结:说得好不如说得少, 以后在映绿面前,还是少说为妙,省得重蹈主子的覆辙。
谁料到沈兮迟的反应却不似一般的姑娘。
她先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尾音上扬,似是在回味寇淮的话,尔后笑了笑,语气疏松:“我当然理解你。”
寇淮与她这般坦诚,她又如何不会理解他?
少年初见,只不过一面之缘,他也从未被她的相貌吸引,喜欢上她纯粹就是因为她骨子里那股劲儿。
是以,当寇淮发现那股子让他动心的劲儿原来全都是母魉蓄意安排的,是十几年后的沈兮迟在幻境中回到过去重新赋予给九岁的自己时,他的整个儿信仰全部崩塌了。
如若这都是母魉的精心排布,那他这点真挚的感情就成了这场谋局中筹码的一部分——那他这十几年如一日的喜欢,到底是何等的笑话?难道这世上最单纯的感情,也是可以被控制、被设计、被谋划的么?
沈兮迟懂她。
这种世界崩塌的感觉,与她当时在杜景时的书房里看到那张写满“盈盈”的小字时所经历过的感觉,一般无二。
与寇淮不同的是,沈兮迟自己很清楚,她其实十分的怯懦。
秘密一朝被揭露,她根本无法面对,只得回避杜景时,独自一人躲到无人之处,暗自垂泪,暗自神伤;人前却粉饰太平,虽日渐疏离,却全当一切都未发生过。
而寇淮他……
沈兮迟再次抬眼看向他,目光定定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我理解你。”
一句理解,胜过万语千言。
寇淮唇角微勾,眼睛里光华流转,目光落在沈兮迟的身上。少女正处芳年华月,眼神里却满是世故成熟,他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声音里都带了点戏谑的意味。
“现在可不一样了。”
“……嗯?”沈兮迟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我们不是清楚了么?”寇淮笑道,“不是现在的你去改变了九岁时的你,而是现在的你去改变了九岁时的沈莹莹。所以,我喜欢上的那个姑娘,从头到尾,都是你呀。”
那一瞬间,沈兮迟疑心自己听到了万里之外,北地冰消,一滴露水落下冰棱的声音。
秦淮河水初盛,春水疯涨,远山长晓山青,天湛波平,却及不上这一句,都是你呀。
什么昔年真相,什么阴谋诡计,在这一刻,统统不重要。
就算她不是沈熙,而是沈兮迟,又如何呢?
因为,寇淮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个叫沈兮迟的姑娘。
天下还是那个天下,大越还是那个大越——没有了她,这片土地依然生机勃勃。而她现在,也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并不十全十美,皮囊胜过杜景时,还总爱逗弄人。
然而不知为何,只要看到他,她这颗漂泊不定的心就放了下来,安安稳稳地落在实地。
沈兮迟想,这就是喜欢吧。
——能理解,能宽容,还能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他、依赖他。
想到这里,沈兮迟轻轻地笑了。
瑰姿玉色,皆在她眉梢远漾的风韵之中。
她微微垂眼,低声说了句:“我也……”
说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什么?”寇淮咄咄逼她。
“我也……”沈兮迟深吸一口气,闭眼脱口而出,“我觉得我也挺喜欢你的,寇淮。”
寇淮继续假装没听到:“什么?”
沈兮迟被逼得急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间,又找回了一点长公主的气魄。
“你别得寸进尺啊。”
“公主息怒。”寇淮连忙收起笑脸,抱手作揖,“臣愚钝,还望方才的话,殿下能够指点一二。”
沈兮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寇淮拉长了尾音,抬眼戏谑着看她,“臣不明白,殿下说的喜欢,是君臣之间的呢,还是……男女之间的?”
沈兮迟:“……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寇淮果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天下皆知,殿下一向器重杜三孤,而视臣为洪水猛兽。臣斗胆,不敢将这君臣之系看得过重。因此臣以为……当是后者?”
得,这人还演上了。
沈兮迟颇为羞赧,目光一飞,语气却冷然,跟着他演下去:“寇爱卿似乎意有不满?”
“也不是……”
沈兮迟冷哼一声:“你需得知晓,做这个长公主驸马,也是有条件的。”
“远离朝堂?这个知晓,自然知晓。”寇淮忙着表忠心,“臣明个就去向皇上递交辞呈,告老还乡。”
明明正当壮年,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还告老还乡呢——沈兮迟忍不住笑了下,面上却端起姿态道:“非也非也。”
“哦?那是什么?”
沈兮迟缓缓道:“虽得成亲,君臣之别却勿能忘。在府里头,大事小事,皆应本宫说了算,出门也要以本宫为重。就算是新婚之夜……”
寇淮佯惊:“就算是新婚之夜,殿下您也要在上面?”
沈兮迟:“……”
她也不知不谙世事的少女,待反应过来寇淮到底在说什么之后,脸都羞红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句:“流氓!”
角落里的尹铭吓了一大跳,连忙缩了回去。
这这这……主子这……进展也太快了吧……比不得,比不得。
尹铭在心里连连感慨,忍不住为自己的无知叹息:方才他还说自家主子不会追姑娘,惭愧,太惭愧了,自己才应该和主子好好学习学习。
“扑通扑通……”
院里突然飞进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白鹇。尹铭看了过去,动静这样大,寇淮自然也看到了。
这是一个他们等待已久的讯号。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沈兮迟,目光里是无奈与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
“他们到了。”
“嗯。”沈兮迟自然地拉上他的手,“我们走吧。”
“走吧。”寇淮反覆上她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相携走出小院。
无论前方是福,是祸,抑或是波浪滔滔,潮打空城——他们都会携手共进,一起面对。
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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