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许谔走进母魉幻境, 坠入烟花之地, 那厢侍卫们也先后走进黑影, 遇见的幻境却各不相同。
有人走上腥风血雨的战场, 有人遭遇冰天雪地的极寒, 有人与亡母邂逅重聚, 有人与世仇狭路相逢。
沈阿公站在高高的龛窟上, 密切关注着黑影的状况。只要有任何异样,迫不得已之时,他便会立马赶去, 尽力将人救出。
黑影如同火焰,一下子吞噬了大半岩壁。
玄空方丈终于将半眯的眼睛睁开,起身走到沈阿公身旁, 也俯身往下看去。
侍卫们井然有序, 没有丝毫犹豫,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一踏入母魉幻境。沈阿公松了口气, 心叹:他们不愧是首辅的侍卫, 这素质真不是吹牛皮的。
不过, 说起来, 这夜游女都已经飞来了, 兮迟他们应该也快来了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 果然看到两人已然到了,寇淮正绑着一根绳子,预备带着沈兮迟一起爬下来。
再看他那便宜女儿, 手一伸便环住了寇大人的腰, 任由他抱着自己爬下来,动作娴熟得很。
沈阿公在心里“啧啧”两声,连忙将目光移了回来——世道变了,真是没眼看啊没眼看。小年轻的感情进展神速,他这种老年人,还真得看不懂。
到了近前,沈兮迟很快顺着木架子爬了过来,喊他:“阿公。”
沈阿公“嘘”了一声,连忙递过去两张隐身符咒:“快拿着。”
沈兮迟看了一眼下面无限蔓延的暗黑雾影:“他们开始了?”
“嗯。”沈阿公点点头,“母魉在八卦阵的每一个方位都摆了一个幻境作为守卫。只要那群侍卫能破了这八个方位的幻境,就能深入阵内,救出孩子。同时也能让这母魉元气大伤。”
沈兮迟诧异:“既然如此,那岂不是那群侍卫们直接进入幻境,然后将自己杀死就可以了?”这也太容易了吧。
沈阿公摇摇头,“非也非也。你那个法子只能让自己从幻境中逃出来,却不能伤它。如今母魉幻境分为八个,上下未能同欲,实力大大降低,此时便有机会进入其内部,将它逐个击破。”
寇淮沉声问:“当如何击破?”
“母魉幻境窥伺人心,人被困其中,不过讲究 ‘心魔’二字——只要他们能找到心魔,无畏其存在,克服、甚至战胜它,必定就能击破此局!”
沈阿公说得激情澎湃,沈兮迟却在一旁疑惑开了口:“阿公……此破阵之法你原来从未与我说起过,今日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阿公:“……啊,这个……”
玄空方丈好意,代他回答:“他猜的。”
“……”
沈兮迟和寇淮不约而同,皆目露担忧,低头看向崖底那团黑影。
指挥官是个这样走一步蒙一步的人,着实令人堪忧。但望今夜所有人都能……平安归去。
*
几人站在龛窟旁,紧张地注视着下头的动静。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正北“开门”处黑影猛地翻涌,复而迅速浅淡了下去。有一名侍卫手中抱着一个小男孩,小心翼翼地从黑影笼罩中走了出来。
“漂亮!”沈阿公大力抚掌称赞。
那侍卫抹了抹脸上汗水,将小男孩扛在肩上,轻盈地爬了上来,先冲寇淮抱了抱拳,“寇大人。”随后才转向沈阿公,问道,“开门已经被破,不知接下来……?”
“没事没事,你带着孩子先上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沈阿公挥挥手,关切地问了一句,“里头还好吧?没出什么大事吧?”
看这侍卫的样子,这个幻境也不算很凶险嘛。
那侍卫垂眸,低声道:“还好……”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开门的幻境是家母。我将她杀了,才破了此局。”
沈阿公:“……”
他叹了口气:真看不出,这小伙子的心魔竟是他自己的母亲……
那侍卫不再多言,转身扛起小男孩,又三下五除二利落地爬了上去。
接下来的情况似乎顺利很多。
很快,死门、伤门、景门、惊门、杜门皆被一一击破。随后,重要的“休门”也得所破。
侍卫们井然有序,扛着自己从八卦阵中救出的孩子,先后爬上了观音阁。
最终,众人的目光皆落至唯一剩下的“生门”方向——不仅因为那是破阵最关键之所在,更因为走进那道门的乃是金陵的中军都督,许谔。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寇淮实在等不住了。他将外衫脱下,递给沈兮迟,又撕了一道布条,在手臂伤口外紧紧再缠一圈,随后道:“我下去看看。”
“别去!”沈阿公连忙阻止,“他的幻境呈现得是他自己的心魔,若你贸然闯入,不仅会让他的思绪紊乱,影响他的思考,他甚至有可能耻于向你展示自己的心魔,到时候你可就算弄巧成拙了!”
“我必须去。”寇淮完全不为所动,“他是我的手下,在幻境里多待一刻,危险就多一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为何母魉还未发觉我们已几乎将它的八卦阵尽毁……若等下它发觉此时,我们可就麻烦了。”
寇淮的一番话说得沈阿公哑口无言。
他没法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寇淮爬出龛窟,在心里安慰自己:若当年的解签语影射的人是寇淮,那么此番他必无事,一定会平安归来,继续活下去的。所以自己不必担心。
没想到,他刚把自己的心安定了些许,自家闺女把手里的外衫往他怀里一丢,开口叫住寇淮:“我也去。”
沈阿公:“……”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吗?就算知道前面是个坑,也要至死不渝地跟着对方往下跳?
看来他还是老了,真是看不懂了。
观音阁下崖底本来黑影弥漫,因为其他七门被破,阴滞诡邪之气已经消弭许多。沈兮迟和寇淮携伴而行,走至此时煞气最重的生门之前,双双停下脚步。
沈兮迟心里惴惴。
刚才她要跟着寇淮下来,完全是因为理性使然——寇淮手上受了伤,又不会除妖之术,独身入阵,实在不妥。
而沈阿公和玄空方丈必须留在外头,等待会儿他们将生门破了之后,便要大破这八卦阵,将那母魉捉住,也不能此时进阵。
于情于理,都是她陪同前往,最为合适。
可镇国长公主二十几余载的人生,皆是躲在别人的羽翼下被保护着。如今要让她义无反顾地踏入未知凶险,她到底……还是有些怕的。
寇淮转头看她:“准备好了吗?”
“嗯。”
他抬眼看眼前巨大黑影,静静等待着它铺天盖地得笼罩到他们身上:“你觉得,这后头会是什么?”
“说个最差的结果吧。”沈兮迟笑了笑,语气平缓,“这后头是母魉,你那个叫许谔的手下已经死了。夜游女也在这后头,于是母魉和夜游女一起把我们杀了。”
她毫无忌讳。
寇淮也笑了:“你倒是说得出口。”
沈兮迟问他:“你呢?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最坏的结果是,我们将母魉解决了,却逃不出这个幻境,永远被困在里头。”寇淮垂眸看她,“不过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不是么?”
无尽黑影中,他的眸光灿若天上流星。
沈兮迟将目光很快移了开去:“……嗯。”
“走吧。”寇淮伸出手,声音清朗似晨起钟鸣,予人以莫名安心,“既然最差的结果也就如此,我们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沈兮迟低头看他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让人想起冬雪中梅花遒劲的枝干,好看似水墨画中的场景。
从来没有这么好看的一只手,主动伸至她的面前。
不是因为她是权倾天下的长公主,也不是因为是开平侯府的外孙女、当今皇上的姐姐。这只手就这么自然的,伸至她的面前,告诉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沈兮迟突然觉得有些热血沸腾,伸手拉住这个邀约,用力点了点头。
“——嗯。”
反正最坏的结果便是死,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就,走吧。
*
如方才一样,两人一踏入黑影主边界,迎面便有一阵清风吹来。
待两人睁开眼睛,身边飞花红粉,妙影交错,鼻息间全是脂粉腻香。沈兮迟打了个喷嚏,抬头看向寇淮,那眼神中满是“我们怎么又到这种地方来了”的崩溃。
——没错,这竟又回到了秦淮河畔珠市的晚晴楼内。
身边人来人往,有明艳美人自楼梯而上,见到寇淮,眼睛一亮,上前挽住他的手:“公子,来奴家那儿玩玩呀!”
寇淮一拂手,将她推开。
美人靥下生粉,不依不饶地凑了上来:“公子,可是奴家长得不入你的眼?快来和奴家玩玩嘛。”
“滚。”寇淮似笑非笑,冲她吐出一字。
沈兮迟完全没理会那女子对寇淮的纠缠,正自顾自地探了身子,趴在二楼栏杆上四处张望。
——许谔会在哪儿呢?
那美人目光瞥见沈兮迟,又见她的手与这位公子紧紧扣在一块儿,柳眉倒立,上前一把便将她推开:“你是谁?哪个新来的姑娘?竟敢与我晚娘做对!”
沈兮迟正想自觉走开,离这恼人的苍蝇远远的,走出几步外,突然瞪大了眼睛又折返了回来:“你说一叫什么?”
“晚娘!”明艳美人气急败坏,“你这新来的,怎么恁地不懂规矩!”
晚娘……沈兮迟转身,猛地抓住寇淮的胳膊:“你还记不记得她?”
“嗯?”寇淮皱了皱眉。他对女子姓名总是不太上心。
“那个晚娘啊,晚晴楼老板娘与我们说过这个名字的!”沈兮迟压低声音,激动地提醒他,“噬魅作乱那晚,她被那个顾眉生和噬魅共同上身的男人给杀了,你忘了?”
寇淮这才想起来:“她丫鬟是不是就是长得极像顾眉生、但行踪存疑的阿熏?”
“对啊。”沈兮迟点点头,蓦地沉了沉眉,“如今看来,我猜的没错,这果然是一张大网……今日的母魉幻境,竟和你身体里的噬魅产生了些许瓜葛。”
见两人对自己丝毫不加理会,晚娘在一旁嗔怒道:“你这女子好大的胆子,连我都不理会!我待会儿便叫香玉嬷嬷……”
沈兮迟拨开寇淮,问她:“晚娘姑娘,今天是哪一日?”
“除夕啊!如何?”晚娘粉面生威,“你别想转移话题!说,你的花名是哪个?!竟敢抢我晚娘的生意!”
——竟然正是除夕!
沈兮迟暗中用力一抓寇淮的手,对晚娘敷衍道:“我叫茉莉。谢谢你了。”
她转身,忙拉了寇淮,匆匆忙忙地下了楼。
徒留晚娘在后头气得跳脚,直跑去香玉那儿,要告这个名叫“茉莉”的新人的状。
沈兮迟在前头走得飞快,她身后,寇淮皱眉沉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许能在这里……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对啊。”沈兮迟心中焦急,走到一楼最角落的一间偏房前,预备一间一间得找过去,“阿公不是与你说过了,母魉幻境与时间同在,幻境里发生的事,若是过去,十有八九都是发生在现实的真事!”
她转头催促他。
“快点,我们必须在母魉察觉之前找到顾眉生。”
“——说不定,我们能在破阵同时,知晓顾眉生失踪那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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