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空方丈话音刚落, 寇淮突然拔出腰上佩剑, 冲着不远的暗处厉声呵道:“谁!”
许谔打了一个激灵, 也跟着看过去。
——寇大人的武艺比自己厉害, 跟着他准没错。
果然, 不多时, 便有一团黑影从暗处渐渐隐现。寇淮翻身下马, 手持利剑,疾步上前,再次沉着嗓子质问来人:“你是谁?”
许谔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紧紧地跟在寇淮身后,随时做好了战斗准备。
这难道就是母魉?
许谔狐疑地看着那团黑影,心道:看起来个头不大, 身姿也并不袅娜啊……甚至还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如果母魉就这样, 那也太怂了吧……
事实证明,这回又是他想多了。
那影子走到近前, 看得清了, 抬起头来, 赫然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见到寇淮, 皱巴巴的颈皮蠕动几下, 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你……你们是真的吗……”
“什么?”寇淮猛地皱眉, 一把扶住了跌跌撞撞行来的沈阿公,“阿公你说什么?我们当然是真的啊。”
沈阿公一屁股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 才颤颤巍巍道, “天呀……天哪……我已经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在现世……”
寇淮抓住他的手腕,强势打断他:“母魉是不是在里头?”
“嗯。”沈阿公缓缓点了点头,双目无神,语无伦次,“那东西实在太可怕了……你们快点去……快点去……若此等邪妖出事,那天下必将大乱……”
两个时辰之前,他在长江边的一个崖窟内被人打晕。
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观音阁下的,架空龛窟前的空地上。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有一团黑影从龛窟中游荡了出来,将他包裹住,裹进它编织的幻境中。
沈阿公几乎去了半条性命,才勉强逃出生天。
……
沈阿公如此这般飞快地把刚才自己所经历的事复述了一遍,寇淮敏锐地找到了其中的关键:“所以,你是说,那团黑影就是母魉?”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就是母魉。”沈阿公总算缓过来了一些,心有余悸地点头,“哎哟喂,你是没有经历过……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风月室主人为何要说此妖生性狡诈,最善惑人!”
“哦?”玄空方丈单手合十,慢慢走了过来,在他们身边站定,“沈公可否说说,这母魉有何厉害之处?”
“寻常妖祟施法惑人,通常只有一重幻境,只求将人困住。但这母魉!但这母魉……”沈阿公连连摇头,叹道,“这母魉竟学会了复境之法!一重幻境后再套一重幻境,一重后还有一重……”
“待你经历了多重幻境,疲惫不堪之时,它又造出假象,让你以为自己已从幻境中逃脱出来。然而事实上,你其实还在那幻境之中!”
这对人的身心都是一种极大的摧残与考验。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这母魉幻境,似乎只是一片虚无罢了!”
沈阿公说得玄妙深奥,许谔却忍不住插嘴了,“老爷子,道理我都懂,可这有什么可怕的?”
大不了就是一重幻境又套一重幻境嘛,又不是逃不出来——你看,这样虚弱的一个老头都能从幻境中逃脱,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沈阿公神色凝重,“说是虚无……但其实并不是。”
许谔:“?”
你刚才自己说是虚无啊喂!这人说话怎么和那老和尚一般,都是吐一半吞一半呢?
沈阿公抬眼,看向玄空方丈,语气肃然。
“玄空,我想我已经知道,母魉幻境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了。”
*
开初天地混沌,后盘古开天辟地,形成宇宙,然后才有时间。
其时虽没有母魉,而母魉幻境却已存在。
简单地说,是母魉赋于那幻境之上,才能修炼成妖,长存于世——而非他们先前所以为的那样,母魉编织幻境,用来迷惑世人。
母魉幻境始于时间的初点,又无限漫延至时间尽头。它能看清世间所有真相的因与果,探寻人心,掌握这世间最基本的法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时间本身。
所以,这母魉幻境最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呈现幻境,以假乱真,而是在于——
它呈现的很多事情,本身就是真的。
所以,当一个人在母魉幻境中做出任何选择,改变任何轨迹,那么真实世界中,相应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
而且,是世人以为理所当然的变化。
……
许谔哪里听得懂这些,直粗着嗓子问沈阿公:“老爷子,你就别扯这些我听不懂的了。直接说吧,你在那幻境里到底看见什么了?有什么可怕的?”
沈阿公叹了口气:“母魉幻境真是窥探人心的高手。”
寇淮:“哦?怎么说?”
“它用几重幻境蛊惑我……让我差点杀了一个人。”
……
沈阿公遭遇的第一重幻境,是他和他的阿芸。
阿芸是父亲世交的女儿。
还未出生时,她父亲便被远调岭南,等阿芸出生,跟着她父亲回到蜀地,十几载春秋已过,父亲们年事已高,他们都已经长成了卓然亭亭的少年少女。
阿芸才气高,长得好,最重要的是她为人温和善良,谦逊大度,性子是全成都顶顶好得。
他第一次见她那面,两人都将将十岁不到。路过阿芸家中花园的时候,她摘了一朵芙蓉花送他,花影里盈盈一笑——他从此便认定,日后无论山海流转,她必定是他唯一的妻。
后来他一路高中,少年锋芒毕露,直指燕都。他本可以在翰林院为官,就此在燕都打拼,阿芸的父亲却突然病重。
她向来是个孝女,心性又向来坚决,给他来信说自己必定要留在成都照顾父亲。
他从来不舍得违背她的意愿,当即告别京城,一路西行回家。
他本来想,自己再如何平步青云,若没了阿芸在侧,便什么都不是。还不若回了锦城,凭他的满腹才学,也不愁吃穿用度。
燕都与成都相隔千里,蜀道更是难于上青天——等他到家时,三个月已经过去。阿芸父亲已然病故,她要守孝三年,不得接亲。
不过他也等得起。
第一重幻境,便在这时戛然而止。
……
“然后嘞?”许谔听得纳闷,迫不及待地追问。
这幻境里又是美人又是功名,听起来美滋滋的,哪里可怕了?
沈阿公抬头,怅然地看了一眼夜空。说故事的人在幻境里经历了半生,一抬头,月亮不过在夜幕上走过一寸罢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他道:“我经历的第二重幻境,是阿芸给我托的一个梦。”
……
第一重幻境消失,沈阿公疲惫悲恸,以为自己已经回到现实。
他所有的警惕心都消失了,倒在一旁的石壁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十九年前惨死刑场的阿芸回来了。
当年,阿芸服孝期过后,并未能嫁给他。她在某次上街时被当时的四川布政使看中,强行被纳为妾。
他无权无势,当然争不过那地方上权势滔天的布政使。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他年少时到底太过轻率狂妄,误以为自己满腹才学,便能毫无阻碍,遍行天下,无所不能。
夺妻之痛,势不共天。但无论他如何发指眦裂、恚怒激愤,却只能等。
等那布政使死了,抑或等到阿芸重获自由之身,他便又可以与她在一起了。
然而,他们却始终没能等到那一天。
十九年前,淳宣年间最大的案子——“郭启潮案”案发。燕都孙家倒台,大越举国上下几百名官员被诛,有上万人被牵连其中,横死刑场。
阿芸便死在那时。
她偷偷留下一个女儿,后来沈阿公叫她“兮迟”。
自此之后,他便常常能梦到她。今日的梦却有些特别。
阿芸刚入梦中,不似往常那样关心自己的遗女,反倒着急问他:“燕都开平侯府现在可还安在?”
燕都开平侯,是十九年前的郭启潮案中,为数不多未受牵连的高门勋贵。
他们自然安在。
阿芸又问他:“他们的嫡女可是先帝之后?”
“没错。”
“她可留下了一个女儿,名叫沈熙,如今贵为镇国长公主?”
沈阿公的心里“咯噔”一下:“为何问起她?”
阿芸今日神色不似往日温柔,颇有些狠戾。
“你可知道,当年的郭启潮案,开平侯府就是背后最大的推手!他们为了权力斗争,陷害孙家,拉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做垫背!沈哥,他们害得我到今天都没能抱抱我的女儿……我真得好恨呐!”
沈阿公没有说话。
阿芸不由地流下了眼泪,回忆起他们曾经青梅煮酒、檐下习字、红袖添香的安宁日子,遥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直把沈阿公也感动地泪光盈盈。
说到最后,阿芸泪眼婆娑:“如果没有他们,日后我们也能在一起了对不对?可怜兮迟这么小就没有了自己的母亲,只能在秦淮河畔隐姓埋名,过着本不属于她的卑.贱日子……而那沈熙,却能高坐公主之位,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在这世上!”
“——沈哥,这不公平!”
沈阿公抹了下眼角泪花。
“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沈熙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沈阿公一愣:“你是想让我……去杀了镇国长公主?”
阿芸摇了摇头,笑了:“沈哥,你难道没有发现吗?现在兮迟的皮囊之下,早已经不是她自己的灵魂了。”
“你说什么?”沈阿公的心猛跳。
阿芸道:“沈哥,现在沈兮迟的身体里,恰恰就是沈熙的灵魂啊!你只要把她杀了,我便死而瞑目了。”
闻听此言,沈阿公彻底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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