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 顾继严便夜夜歇在新姨娘们处, 其他一干旧人, 便空闲了下来。
顾云锦担忧林姨娘不好受, 还特地隐晦安慰了一番, 不想林姨娘反笑着说了, 她能有一个女儿已经很欢喜了, 其他的并无奢想。
言下之意,便是对顾继严并无什么情爱。
顾云锦闻言放了心。这样就好,在顾氏这种人家, 生了孩子与没生产的姨娘,待遇是完全不同的,便是女儿不及儿子, 那日子也是过得不差的。
单说新分到林姨娘小院的仆妇, 她们的态度便足够恭敬。
只要不牵扯到情爱,林姨娘便是无宠, 也能过得不错。
如今在许氏跟前, 一水儿粉嫩如花骨朵的新姨娘们, 已是吸引住了全部火力, 其他人过得颇为轻松自在。
许氏这边, 她是正房, 要折腾妾室,有的是法子。
不过这些家生子出身的新妾,也不是简单人物。她们家里是世仆, 在侯府多年盘根错节, 如今三人立场一致,自然而然,便站在同一阵线,这个庞大的关系网一拉开,也是很有能量的。
她们不能公然与大妇叫板,但暗地里使些小绊子,也是常事。反之,许氏上头有婆母盯着,这人又是上官氏赏下的,加之人手方面的掣肘,她往日在外时所用的手段,便施展不出来了。
这些憋屈虽小,但许氏往常何曾受过这些。
她自娘家败落后,性情便愈发偏激了,这一阵阵烦躁,让许氏心如火灼,焦躁如焚。
这般事事不顺过了十头八日,许氏的想法难免越来越左。
这种情况,直接导致许成德病愈来请安,他暗暗探问亲事时,许氏直接一拍炕桌,阴着脸道:“你放心,这事必定能成。”
*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武安侯府嫡长孙顾士铭大喜之日。
这是府里的大事,这日一大早,许氏便带着三个女孩,赶到颂安堂去。
顾士铭身穿喜袍,精神奕奕,给上官氏等人请了安后,便带着队伍出门迎亲去了。
家里的女主子们也不空闲,宾客陆续上门贺喜,女眷便由她们招待。
许氏虽夫婿外放多年,这次便是重新进入社交圈子的好时机,于是她笑意盈盈,领着顾云锦几个,热情与各家贵妇寒暄。
若是按照许氏本意,她是不想带两个庶女的,但上官氏特地说了,让她带着女孩子们认一认人。
婆母手段不露声息,却细尝下来却极为厉害,许氏算是忆起从前刚进门的时日了,畏惧心思不觉再次冒头,她也不敢阳奉阴违,老老实实带着顾云锦几个款待来客。
这个时候上门宴饮恭贺,讲究早些为宜,越是关系亲厚的人家,到的越早。因此未到午时,宾客就到得差不多了。
顾云锦几人今日也有任务,她们是家里仅有的当龄女孩,负责招呼各家闺秀。
这些女孩子们自动分成两拨,看似连成一片 ,实则泾渭分明,难以僭越。
嫡女们自持身份,不会与庶女来往,而能出门应酬的庶女们,或有几分眼力劲,或碰过钉子,也不上前自讨无趣。
顾云锦今儿穿了粉色绣金交领褙子,妃红海棠花纹裙,乌黑的秀发挽了个垂鬟分肖髻,鬓边簪了一支缠枝点翠金步摇,正与一群庶女们分坐在花厅外的小亭处。
她衣饰华丽,气质娴静优雅,举止从容有度,虽不多话,但每每开口必恰到好处,让小亭内外气氛和谐,看着竟不比嫡女顾云嬿逊色。
便是沉默寡言的顾云淑,动作同样大方得体,姐妹两个一点儿不似单在嫡母手底下过了十几年的人。
某些别家庶女留心见了,不觉心下愤愤,颇觉不平。同为庶女,这人与人之间的命怎就差这么远。
其实,以许氏为人,自不可能费心教庶女们规矩等事,这一切要归功于武安侯夫人上官氏。
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罗衣,意思外表与穿着打扮。这话虽有些讽刺意味,但也不免说白了世道人情。
到了这些子京中上层人家,这罗衣的概念,就要更加复杂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言谈举止及礼仪规矩了。
规矩这点子东西,讲究经年累月,与自身融为一体,举手投足皆自然的。意思就是,恶补只能学个皮毛,骗不得人,这些眼光毒辣的贵妇贵女们,一眼便能看破。
勋贵或者官宦世家,万万连下仆都举止有度的,女孩子们耳濡目染,要说真粗野,那是不可能的。但其中也有精细与粗糙之分。
顾云锦自小思维清晰,她知道规矩的重要性,每每到正房请安时,便不动声色观察许氏母女的每个动作,用以模仿学习。
经年累月,这效果不错,只可惜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到底不够流畅。
这般过了几年,到了顾云锦七八岁的时候,事情有了变化。京城特地打发了几个嬷嬷过来,说是给三个姑娘教导礼仪规矩的。
上官氏虽身在京城,但精明如她,也有法子了解二房诸事。孙女学规矩很重要,她便遣了几个心腹嬷嬷过来。
许氏虽不喜,但却不能拒绝,加上这些嬷嬷是上官氏的人,根本不惧她。于是,顾云锦经过两三年的系统学习,不论是规矩细节,还是衣饰搭配,或者待人接物,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顾云锦理解能力强,学得又快又,那嬷嬷闲暇之余,也给她细细讲解京中各家关系。如今回到京城,见到了人,再比照记忆对号入座,她今天招待宾客的任务做得不错。
那边上官氏特地观察一番,倒是暗暗点头。
余氏有些惊诧,不过事不关己,旋即便抛开了。只有一个许氏,见状面色先暗了暗,须臾又阴转晴,恢复了正常。
大花厅内外欢声笑语,衣香鬓影,有一仆妇来禀,戏班子准备妥当,随时可开弦起鼓。
上官氏便笑着招呼众人,往搭在花园子一侧的戏台行去。
诸位贵妇说说笑笑,鱼贯而出,大花厅瞬间便空下来了,只余一水儿身穿葱绿色比甲的丫鬟留在原地,收拾茶碗盏碟。
小亭这边是小辈,自然慢些,不过也起身去了。
顾云锦慢了一步,她方才喝的茶水不少,如今有腹胀之感,打算先到更衣的厢房整理一番,然后再过去。
所谓更衣,便是解手的文雅说法。
她待女孩子走得七七八八,正站起身,忽然旁边收拾茶碟的丫鬟手一重,打翻了半盏枣儿银耳羹,刚好歪在顾云锦欲抬起的纤手上。
顾云锦垂首,这羹是甜的,那只玉白的小手立觉黏腻,她不禁微微蹙眉。
那丫鬟年纪不大,不过十三四岁,见闯了祸,忙跪下请罪。
顾云锦无奈,这羹撒也撒了,责骂已不可弥补,况且今日是堂兄大喜之日,她一个刚归家的庶妹,也不好撵人骂狗的,只得道:“无碍,起罢。”
那小丫鬟起了身,忙殷勤道:“四姑娘,奴婢伺候您到后头净手?”
顾云锦道声不必,她有诸多丫鬟仆妇专门伺候,实在无需多费一人。反正她要去更衣房,那地儿有备有香汤,她顺道洗了便是。
忘了说一句,顾云锦身边的大小丫鬟仆妇,早就备齐了,与顾云嬿待遇一般无二,拢共三十余人。祖母上官氏还特地从身边拨了三个大丫鬟过来,给姐妹三人每人一个,她身边这个名唤红杏。
红杏为人谨慎,办事稳妥,她既是祖母赏的人,又与许氏没有勾连,自然而然,便成了顾云锦除了碧桃外最器重的人。
那盏银耳羹倒在顾云锦的手上后,又紧接着在小几上滚了滚,要往地上摔去,刚好站在小几旁边的红杏忙伸手挡了挡,被甜汤溅在衣袖裙摆上。
顾云锦起身,吩咐红杏先去换了衣衫后,便带着碧桃,往外行去。
更衣过后,又仔细净了手,顾云锦沿着抄手游廊,正要往戏台子方向行去,不料,前方拐角处转出一个身穿湖蓝色比甲的丫鬟。
这个丫鬟顾云锦认识,正是嫡母许氏跟前的大丫鬟,名金枝,她见对方行色匆匆,似是冲自己行来,不禁微微挑眉。
那金枝果然是往这边来的,她行至顾云锦面前,福了福身,禀道:“见过四姑娘,二夫人命奴婢传话,说是有事要寻姑娘过去。”
顾云锦有些惊诧,今天这日子,许氏不是得在戏台子那边招待女宾么?怎么还会到别处去。
她的目的地正是戏台,若许氏在,就不必另打发人传话了。
不过,顾云锦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带路罢。”
金枝再福了福身,便转身在前头带路。
这些许氏跟前的大丫鬟,往日在顾云锦这边,总是要隐带轻慢的,但她们是下仆,往往更懂看人眼色,回了侯府后,态度便恭谨起来了。
顾云锦倒没有一朝势起,便居高临下,她说话既不跋扈,也不软弱,语气只属寻常。要知道小人物有时候,也能推波助澜起大作用,得罪嫡母跟前的大丫鬟,那是有害无益。
顾云锦见金枝领了路,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跟在后头。
描金长廊延绵,红漆大柱厚重,齐整夹道宽敞,处处雕梁画栋,远近景色如画。
顾云锦归京不过半月,这武安侯府还没认真逛过,她一边徐徐而行,一边漫不经心扫视四下。
侯府很大,但走了不足一炷香.功夫,顾云锦便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金枝开始时,是往后头行去的,因此顾云锦一干人都不以为意。
接着,她开始左绕右绕,时前时后,有时穿廊有时过巷,此刻又时值中午,不能看日影判断方向,这侯府建筑大同小异,若是寻常初来乍到之人,有了许氏名头,怕是会绕昏头并放心地走下去。
但偏偏顾云锦从不信任许氏,有了前世见闻,她会把对方当成一个强大且不可除的敌人,心中忌惮防备,却无多少畏惧。
且她是一个方向感颇强的人,顾云锦虽不认路,但却直觉这方向不对。
众人走着走着,四下愈发僻静,且看方向,似乎是往前院方向行去的。
顾云锦一旦察觉有异,便立即站住脚,金枝走出几步,发现不对,便回头惊诧道:“四姑娘,您……”为何就不走了。
顾云锦心念急转,忽然想起一事,心中立时敞亮,她挑眉,看着金枝,淡淡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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