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说话不紧不慢, 面上不动声色, 金枝闻言却一愣, 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话。
随即, 她往前一指, 笑道:“四姑娘, 咱们快要到了。”
顾云锦眸色并无起伏, 她依旧静静看着眼前的金枝,只牵唇淡淡一笑,她往日木讷懦弱的扮相大概太过成功, 以至于嫡母直接忽略掉她身后一群下仆了。
她不认路,这群丫鬟婆子中,肯定有人认得, 许氏却笃定她会跟着金枝走。
顾云锦那抹笑意, 带上了几分讥讽。
金枝当大丫鬟已有四五年,在许氏跟前颇有体面, 她虽为奴婢, 但往日主子独大, 她心气颇高, 倒有几分瞧不上顾云锦顾云淑两个姨娘生的庶女。
她是聪明人, 知道时过境迁, 往昔的态度再不可提,这半月来也做得颇好,但顾云锦此刻驻足不前, 金枝怕回去不好交差, 心中一堵,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轻慢便重新冒头。
金枝脸上笑意一收,道:“四姑娘,若让二夫人等急了,怕是不妥。”
这话,已经带上威胁了。
顾云锦本已了然,金枝急切的态度让她心中更为笃定。她不屑与个奴婢争辩,只冷冷一笑,便转身往回行去。
金枝急了,绕过来拦住,蹙眉道:“四姑娘,这是二夫人的意思。”
许氏吩咐差事时,态度很慎重,若她没能办妥,怕是要糟,金枝心下一慌,又有些怒,因此语气已强硬起来,恫吓之意昭然若揭。
顾云锦有丫鬟婆子簇拥,金枝到不了近前,她也没多话,直接吩咐婆子把人叉开,待障碍清除,她再继续举步往回走。
许氏什么心思,顾云锦很清楚,必定就是为了她那娘家草包侄儿。
二房回了武安侯府后,祖母态度很分明,庶女与嫡女的待遇相差不远,而许氏大概也往顾继严那边探问过,遭到了拒绝。
总之一句话,许成德想要以正常程序娶侯府庶女,是绝对不成的。
嫡母为人霸道手段强硬,在她眼中,从没把顾云锦一个庶女当回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顾云锦就是不接着往前走,也知道等着自己会是何事。
今日武安侯嫡孙大喜,前院宾客如云,若顾云锦蠢笨些,或者对许氏过分畏惧,便会被诓到前院,而许成德必定等在那处。
二夫人外侄与顾家庶出的四姑娘情愫暗生,两人私会被外宾撞破。接着,为了圆上侯府颜面,顾家必定会对外宣布,这两孩子未归京前,便已定下婚盟,只待回京完婚。
有了婚约一层外衣,便是这事出格些,也能被遮掩过去。
对比起武安侯府的体面,顾云锦一个二房庶女,实在不值一提。
而许氏本人,大概会受些责罚,但肯定不重。顾继严膝下唯有二子,皆她所出,罚得太重,就会伤了两个嫡子的脸面
她与两个嫡兄弟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况到了那时候,顾云锦已经没了联姻价值,跟嫡子们更是不可比拟。
许氏手段虽粗暴,但细细思量后,却是全无破绽。她多年当家主母,果然也不是白当的,各中厉害关系分析得清楚明白。
顾云锦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金枝被叉开,目光转冷,顿了片刻,便抬脚往回走。
她今天拒绝跟金枝走去,等于与嫡母半撕破脸,顾云锦清楚此事,不过她此刻心内一片平静。
方才心念急转间,个中厉害关系她已想了个透彻,两害相权取其轻,若真与许成德搭上关系,嫁予那等无能之人,她这辈子算毁了。
顾云锦厌恶许成德,想及此,她不禁蹙了蹙眉。
她身后碧桃等人有聪明的,已经想到了,但她们的主子是顾云锦而非许氏,身契亦在上官氏手里,便是有所变故,还有余氏在。
众人紧紧跟上,心下暗暗庆幸,幸亏主子不是个懦弱糊涂人,不然便是她们苦劝,怕也掰不回来。
*
金枝左右转悠甚久,不过刚刚转向前院方向,便被顾云锦揭破,一行人此刻仍在后宅深处,往回走了一段,便能听到锣鼓铿锵之声。
顾云锦顺着这方向走,没多久,就到了戏台子处。
她面上一派自然,微笑回到贵女群中,抬头望向戏台子。
这戏班子是京城中名气最响的,一折《贵妃醉酒》,让台下诸人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不过,这当中许氏似乎心不在焉。
顾云锦冷眼看去,见嫡母似乎有些坐不住,端起茶盏呷了口,片刻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转身往后看来。
顾云锦余光一直注意着那边,许氏骤一见她,面上的微笑端不住了,脸僵了僵,片刻后方慢慢回过头,坐正身子。
她敛目,果真如意料中一般无二。
顾云锦心中存事,此后,貌似专心看戏,实则时刻关注斜前方顾家长辈那一片,嫡母却没有再次回过头。
不久后,许氏起身更衣,回来后,身后缀了一个金枝,嫡母再扫向这边时,眸光闪过一丝冷意。
顾云锦见状,面上神色不变,心下却微凝。
好在没过多久,她期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丫鬟在替换茶盏的间隙,附在上官氏耳边,细细轻语片刻。
丫鬟离开不久,上官氏回身看着许氏一眼,目光隐晦。
直到此刻,顾云锦一直绷紧的心神方松乏下来,她微微吁了一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上官氏耳聪目明,侯府中发生的事瞒不过她,有了祖母介入,顾云锦的处境无虞。
她庆幸幸,许成德投奔没多久,父亲便调任回京了,要不然,许氏的手段防不胜防。
不过饶是如此,顾云锦心下仍轻叹,她这边是大致妥当了,但还有一人需要担忧的,那便是林姨娘处了。
大妇要为难妾室,实在太过容易了,且上官氏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及此,顾云锦刚松下的柳眉再次微蹙。
这很无奈,然而不论林姨娘本人,又或者顾云锦,即便让她们再次选择,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
当日宴席散了,送走了满堂宾客后,顾继严刚想回去歇歇,便接到上官氏的传话,说让他过去一趟。
亲娘要见他,便是顾继严喝了不少酒,也立即提起精神往后面行去。
顾继严脚步匆匆赶到颂安堂,不过刚进了院门,他便听见正房里头骤然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这是为数不少的瓷器落地后,尽然粉碎的声音。
顾继严闻声一惊,微醺之意全消,他忙三步并作两步,掀起门帘子冲进屋内。
他了解自家老娘,上官氏脾气未必很好,但修养却绝对到家,这种摔盘砸碗的事儿,她基本是不干的。
尤其适逢嫡长孙成亲,今儿是正经的大喜日子,
由此可见,此刻上官氏是气狠了。
顾继严本就是孝子,又多年未见双亲,正是分外体贴之时,他一急,连丫鬟打起帘子都等不及了,直直冲进门。
眼前满地碎瓷,甚至已溅到门帘旁,顾继严一个收势不及,差点重重踩了上去。
他连忙顿住脚,酒意统统化作冷汗出了,松了口气,顾继严方抬眼看去。
只见上官氏满脸怒容,未及梳洗,正板着脸坐在炕上,她面前站了一个许氏,正垂首不语,看不清其表情。
顾继严见状,眉心立时蹙起,他绕过碎瓷,上前给母亲请了安,并关切询问道:“娘,这是有何事?”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许氏之故了,问罢后,顾继严侧头瞥了发妻一眼,嘴里继续说道:“若许氏有不妥之处,娘且告诉儿子,儿子自会多加训斥,娘你万勿因此气坏了身子。”
小儿子的关怀,让上官氏脸上松了松,不过随后又板住,她朝身边的嬷嬷抬了抬下颌,然后对儿子说道:“你那媳妇出京多年,早已无法无天,竟这般肆无忌惮作为,你且听听。”
那嬷嬷双鬓微白,是上官氏当年的陪嫁丫鬟,一向忠心耿耿,因此颇得顾继严兄弟尊重,她得了主子的示意后,便往前一步,开始将白日之事一一道来。
上官氏手眼通天,嬷嬷知之甚详,她颇有体面,根本不忌许氏这个二夫人,自是知不不言,言无不尽。
她从当日许氏命庶女出前院开始,一直说到小丫鬟故意碰到甜羹,支开红杏,再说许氏派金枝诓骗顾云锦,最后,她连许成德那边的准备也说了个一清二楚。
若顾云锦在此,她必会再次庆幸,果然如她白日预料一般无二。
嬷嬷口齿清晰,把事儿说了个抑扬顿挫。而许氏做归做了,但此刻当着婆母丈夫面前,这般被人清晰刮下面皮,一切龌蹉心思尽显无遗时,她亦是又羞又气,一张无甚特色的圆脸青紫交加。
顾继严听到最后,面上已经阴沉一片。许氏跟他提过这事,只不过他的女儿,便是庶出,那许成德也是配不上的,他当时顾忌发妻颜面,一口否定便罢,也没出言讥讽姓许的白日做梦。
他以为这事已罢,却不曾想到她还敢出此毒计,顾继严一贯知道许氏性子有些左,但不想竟如此胆大。
嬷嬷说罢,便退回去了,顾继严眸光冷冷,沉默片刻,方躬身对母亲说:“娘,儿子无能,教妻不严,让娘费心了。”
随后,他接着又道:“既那许成德是祸患之源,咱家伺候不起,明日一早,便请他出去罢。”
顾继严为官多年,一直平步青云,很大程度依仗他的冷静处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暴怒无用,如何解决才是最关键的。
对于古代女人来说,子嗣果然是关键。许氏生了他仅有的二子,顾继严便是再如何生气,也不得不考虑两个儿子,处罚过了,两个嫡子在府里便没了脸面。
顾继严投鼠忌器。
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顾云锦到底没有损伤,日后有母亲看着,许氏也不能如何。
撵了许成德,此事便不可能有后续发展了。
顾继严心绪清明,话罢,便对上官氏拱手道:“许氏便烦劳娘了。”
上官氏点了点头,对一脸惊诧的许氏道:“你回去后,就闭门给我抄三个月法华经,寅初起申末止,午间歇半个时辰,我会遣人看着,你不可懈怠。”
随后,上官氏声音一冷,喝道:“许氏可知晓?”
婆母态度严厉,且许氏嫁予顾继严近二十载,更清楚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她胸.膛剧烈起伏片刻,最终压下一切不甘,嚅嗫应道:“儿媳知晓,自不敢懈怠。”
许氏垂首,掩去眸中一抹恨意。
顾云锦有婆母看着,她不能如何,可是二房不是还有个林姨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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