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
这是一个动荡的夏末。
京城百姓眼看着有人作乱, 有人下狱, 有人处死, 有人革职。叶鹤死了, 丹娜死了, 忠顺王也死了。
一杯毒酒, 一把匕首。忠顺王选了毒酒。自从他被抓那日, 便已料到了这个结局。宗室之身,不会用刑,却也不必用刑。
叶鹤给的证据确凿, 其名下党羽尽数落网,又有宋汾等人的口供,其罪已定。
朝堂又经历了一场风云变幻。有人落马, 就有人升迁。林砚的职位也升了。任职不到三个月便升迁, 他大约也是此朝第一人。
可能是大家一开始就知他在七品位上呆不久,也知他未入朝已有大功在身, 去往翰林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倒也没出现什么质疑和弹劾的声音。
七月十一, 诸事落定。北戎除丹娜外其余人等皆查明与此事无关, 蒙托出面担了丹娜的罪责, 提出再割让一郡, 将每年岁贡提高。内阁将条款呈上,司徒坤盖了玉玺。两国之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七月十三。拖了许久的北戎使团启程归国。
京城外,蒙托回头看着那浩瀚庄严的城池, 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丹娜, 就死在那里。死在了异国他乡,连尸骨都不得重归故土。
即便他们兄妹曾有不和,可就如丹娜所说,到底是一母同胞,血缘终究是血缘。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队伍中,阿卓出列上前行礼,“殿下!”
蒙托回过神来,“怎么了?”
阿卓跪拜下来,“现已出了城,再走一段,便过了大周的监视圈子。奴婢该离队了。”
离队?蒙托一惊,看着阿卓,忽然想到什么,“你……你要去哪儿?”
“公主虽死,但公主的命令还在。阿卓自然要去完成公主的遗愿。”
蒙托嘴唇颤抖,“丹娜……丹娜吩咐了你什么?”
阿卓莞尔一笑,“殿下可还记得公主对您说过的话?”
蒙托眼珠闪动,“本王记得!”
阿卓便也未再回答,只继续又是一拜,“但望殿下记得公主的牺牲,记得公主的嘱托。”
说完,她站了起来,眼见前方商队经过,便趁着这股人流掩了身形,走了。
蒙托看着她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她们都是女子,都该是被男人保护着的。可为了北戎,为了家国,以身赴死,义无反顾。然而他这个男人呢?他这个北戎尊贵的嫡王子,炙手可热的未来储君人选呢?
这样的他,凭什么可为储君?凭什么能担负起北戎一国之责?丹娜说的没错,是他无能无为!是他没用!
恍惚间,他仿佛有听见丹娜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那日,在扎他那一刀之前,丹娜对他耳语。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林砚不死,北戎难安。
一句是:大皇子或可利用。
蒙托双手一松一紧,一紧一松,最终将车帘放下,吩咐道:“走吧!”
不急!他不能急!正如丹娜所说,不必计较一时之得失。如今北戎要做的是忍,他要做的也是忍。他要等待最佳的时机。他不能让丹娜白死,不能让丹娜在那等时刻还费心为他所做的谋划全部赴诸东流。
该是他承担起来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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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凤仪宫。
贾元春跪在下首,皇后坐在上座,依旧是当日的情景,不同的是,侧殿没有了偷听的顾延凯。而此时的情况也已有了不同。
皇后一叹,“虽说你的举动在叶鹤的算计之中,但你有忠君之意,也算是用心了。皇上自会念着你的功劳,论功行赏。但皇上再如何行赏,却也不会为你和延凯赐婚,你可明白?”
贾元春深吸了一口气,明白,她当然明白。她闭上眼睛,一时有些无力。她用了这么多手段,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到头来难道终究是一场空吗?
“娘娘,臣女……臣女……”
“这称呼还是改了吧?贾家的死罪虽免了,可皇上却也夺了爵位,更罢了你的父亲的职位。你这臣女二字,用起来只怕不大合适。”
贾元春一震,嘴唇抖了抖,“是!民女知道了。”
失了这些,她的身份与顾家就更不般配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等结果,可是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那等情况,她除了投诚,绝不可能与丹娜同谋。
皇后一叹,“本宫不是无眼,更非无心。这一年多年,本宫看得出来,你对延凯有真心在。延凯心思单纯,有些他想不到的,你也在尽力为他着想。
顾家八代至此,子嗣素来艰难,也从未想过定要娶个如何高门的媳妇入门。只需真心为延凯的,兄嫂并非不能接受,本宫也并非不能接受。”
贾元春一喜,抬起头来,却听得皇后冷冰冰地话语又道:“但不能是你!”
贾元春面上的笑容刚绽放出来,僵在脸上,转而垮了下来。
“你很聪明,与贾琏只说了一半,贾琏便也只和皇上说了这一半。可你以为,单挑出贾家的事情,瞒下自己的,便能躲过一劫吗?”
这句一出,贾元春面色瞬间灰白。
“你是不是想着,事涉异族,兹事体大。或许也猜到了几分怕是与朝廷陛下相关,在这等大事面前,人人自顾,哪里还会来调查你这点小事?而只需对方阴谋粉碎,那么你的这点事也便可能埋没下去。”
“你在赌,又或者说,那等场合,你只能赌。可惜,你赌输了。”
贾元春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顾家可以不计较门第,却不能不计较品性。”
间接弑母,故意杀婢,谋害堂嫂。哪一桩哪一件都不能让她成为顾家未来的宗妇!
贾元春闭上眼,露出苦笑。她错了,她就错了那么一步。然而就是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
若她没有在王氏想谋害王熙凤的时候献出了秘药,若她只安静地做一个贾家的大姑娘。也就不会被逼犯下后面所有的事,更不会落入今日这等局面。
皇后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言道:“世上之事便是如此,从无后悔药可吃。每个人都需为自己所做的付出代价。不论她是否已悔,不论她是否已改。”
“念在你也曾对延凯好过,也曾为他用过心。你的事本宫可网开一面,就不戳穿了。至于抱琴,本宫也可派人将她送走,保证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回京,不会再危及到你。但有个条件,你该明白怎么做?”
贾元春咬着牙,她明白,她怎会不明白!可她宁可一直拖着,大龄不嫁,便是舍不下顾延凯,要她放手,她怎么做得到!
皇后却没有管她怎么想,接着说:“延凯赤诚之心,外人动摇不了。只有你自己来。他虽单纯,却并非傻子。这一年来,你身上的诸多破绽,他并非看不见,只是他愿意去相信你。本宫希望你能将真相告诉他。务必让他死心。”
将真相告诉他?
要她说,从一开始,她便是别有用心地向明/慧师太学医,别有用心地临时抱佛脚练习西洋画书。更是别有用心地在梅花庵后山作画。一切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接近他,让他对自己动心?
顾延凯是赤子之心,可也正因为赤子之心,一旦知道实情,绝不会再原谅她。
“娘娘就不怕……不怕侯爷……”
“怕!”皇后抢先道,“本宫当然怕延凯会受刺激,会难过,会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本宫当延凯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如今眼看自己的孩子长了颗毒瘤,明知挖出来痛彻心扉,可若是不挖,便是腐烂恶臭,连带着他所有的好肉一同坏死!”
毒瘤?贾元春突然笑起来,原来,她不过只是顾延凯的一颗毒瘤。一颗必须铲除掉的毒瘤。
她闭上眼睛,突然间所有的盔甲都碎裂了个干净。
她头一回放下伪装,头一回如此卑微地看着皇后,祈求着:“娘娘,娘娘也说您看得出来民女的真心。民女对侯爷是有情的。民女错了,民女真的知道错了。娘娘能不能看在侯爷的面子上,给民女一个机会。”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如果早知道会遇到顾延凯,她一定不会插手贾家两房争斗,一定不会说那些话引诱母亲自尽,一定不会杀害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抱琴!
她会让自己活得干干净净地,用干干净净地心去遇见他,爱上他。
皇后看着贾元春,神色间有一瞬间的动容,这动容并非恻隐之心,而是感叹。感叹不论多自私的人,也会有感情,也会陷入其中。贾元春或许从来没有料到,自己设的这局棋,不但困住了顾延凯,也困住了自己。
“如果你是本宫,你会答应吗?”
贾元春一顿,瞬间又瘫了下来。
不,不会!如果她是皇后,也绝不会让自己视如己出的孩子娶这样的女人。
贾元春呆愣着,突然觉得以往所有的困境都已不算是困境,仿佛第一回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没有纠缠,而是笑了起来,朝皇后磕了个头。
“娘娘放心,民女知道该怎么做。若我们终究不能在一起,民女也不希望……不希望毁了侯爷。”
她舍不得,很舍不得,可再舍不得,她还是想要他好好的。
贾元春起身告退,一步步走出大殿。她的步履很慢、很慢,仿佛驮着千斤坠,不停地往下坠,好似要将她拉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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