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夺爵
贾府。
敕造的牌匾被摘了下来, 也曾赫赫扬扬一时的荣国府门庭萧条, 有那么三两个围观者窃窃私语, 笑话着, 看着热闹。
荣庆堂。贾母躺在床上, 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形容憔悴。
贾敏端着药, 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贾母却是偏过头去,“贾琏呢?他是不是去衙门告我了?”
贾敏神色一暗,干脆也搁了碗, 替贾母掖了掖被角,“母亲累了,先休息吧!”
她站起身来, 便被贾母扼住了手腕,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罪该万死?是不是也和贾琏一样希望我给他娘填命?”
贾敏身形颤抖,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贾家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更加没有想过先大嫂的去世居然是父母下得手!
难怪……难怪母亲对大房态度如此微妙。明明原来大嫂在的时候, 母亲虽有偏心, 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五根手指有长有短, 谁的心也没长中间。
还有这几年, 明明贾琏更有出息, 按理母亲该对贾琏好些,帮着他顶住贾家的门楣才是。可便是贾琏越能干,母亲越发紧张, 到得后来, 竟似是疯魔了一般。
以往贾敏虽奇怪,也揣测过,却哪里想到会是这种缘由。她看着贾母,好似失语了一般,说不出半句话来。还是冬青眼见不对,上前安抚住贾母,使巧劲将贾敏的手抽了出来。
翡翠进来接了服侍的活儿,冬青便扶着贾敏出了门。院外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贾琏。
“姑母!”
“琏儿回来了!”贾敏轻轻一笑,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贾琏瞧出几分来,将身边人挥退,亲自扶了贾敏入书房。
“姑母可是有话要同侄儿说?”
贾敏看着他,朱唇轻启,却是好半晌才问了一句,“你怪我吗?”
贾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贾敏问的是沈蘅之死。
“怎么会呢!当年的事,姑母一无所知,更不曾插手。便是怪谁也怪不到姑母头上。若说是因着姑母为老太太所出的迁怒,那父亲怎么算,侄儿也还是她的亲孙子呢!”
贾敏怔怔地,突然失笑。这话说得极为在理,是她一时迷蒙,多想了。
贾琏又道:“更不必说,表弟帮了我许多。若不是他,我只怕……只怕还浑浑噩噩,不知世事呢。”
贾敏一顿,眼睫颤了颤,“砚儿……砚儿他早就知道?”
问完却又觉得多余。以林砚的聪慧,怎会不知呢?但观他这几年对贾家各人的态度与行事,也万没有不知的道理。他知道,林如海想必也知道,却独独瞒着她。
贾琏看着贾敏面色,大约猜出了几分,忙道:“姑母,表弟和姑父瞒着你,也是不想你担心。”
这点贾敏当然明白。她一叹,看着贾琏,“老太太……你……”
贾敏张着嘴,犹豫良久,依旧只有这四个字。她舍不下老太太。即便她明知道老太太是错的。可看着老太太两鬓斑白的发色,为人子女,她如何忍心让老太太这把年纪还去受牢狱之苦。
她也清楚大嫂无辜,可从感情上来说,没相处几年的大嫂与从小疼宠她长大的母亲,自然后者更重要一些。
然而,要她让贾琏退步,这话她如何说得出口?若真说出来,她成什么人了!
贾敏心底挣扎着,好半晌后最终还是将话吞了回去,只道:“这府邸是太/祖钦赐的,皇上未曾追究,只夺了爵,却是保全了满府。宅子也还让住着,已是格外开恩。你还年轻,职位仍在,不必去管外头的风言风语,安心办差,自有你的前程。”
贾琏心下一松,笑起来,“姑母说的是。侄儿记住了。”
贾敏眉头却又皱了起来,“唯有一样,便是东府。当年的事,本就是两府一起的决定。如今降罪,自然也该两府一起。可东府却未必这么想。如今你得了额外眷顾,保留了官职。又还年轻,皇上记着你的好,不怕升不上去。元姐儿也另有封赏。
东府却是因为你们的告发没了爵位,还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心中难免愤懑不平。如今圣旨刚下没几日,他们还懵着,待得他们回转过来怕就要寻麻烦了。
珍儿是族长,占了位高。有些事情,你不好同他顶撞太过。若遇着为难的,你不必自己强撑,只派个人往林府来告诉我。我虽年纪不比他大多少,却是他的长辈。况且现今因着你姑父与砚儿,我这个出嫁女说话想来也还有点分量。”
这便是底气。娘家是女子在夫家的底气,夫家也是女子在娘家的底气。
“侄儿知道了。”贾琏心头一暖,他犹豫着,见得贾敏已起身打算离开,言道,“姑母,若老太太能安心荣养,她便还是贾家的老封君。”
贾敏一愣,呆呆看着他。
贾琏又道:“不是侄儿不想为母伸冤。谋逆之事,皇上已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便是降罪的旨意也未曾说是因此罪之故,这是给贾家的脸面。可贾家内忧外患却是半点也没减少。如今的贾府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再有,当年的事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人证物证俱已不在。侄儿总不能单凭零星的线索与猜测告发老太太。侄儿不妨同姑母说句实话,侄儿心中不平,可老太太还是老太太。”
在这个世道,子告父是大罪,不论父是否大错,都不应由子出首。祖母也一样。便是证据确凿尚且如此,何况贾琏手中并无实质证据。
贾敏心底突然很不是滋味。贾母不必受苦,她本该高兴的,可看着面容苦涩无奈的贾琏,她却半点也欢喜不起来,只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琏儿……”
“姑母不必替我担心。侄儿心里都明白。杀母之仇不可忘,便是拼着名声不要也该为她讨个公道。可老太太偏又是祖母。母族父族,终难两全。在这,侄儿还有妻儿要照料,有满府的重担要扛。侄儿便是能舍弃了自身,也不能让他们因我而遭受非议。”
贾敏抿了抿唇,“你长大了!”
贾琏苦嘲,“可惜,侄儿长大的有些晚了。”
贾敏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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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院。
贾元春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几息之间便要咳嗽一阵。抱琴精心伺候着,嘴里还说着笑,只想让她欢喜些。贾元春却无动于衷。
她眼前一直晃动着顾延凯的身影。他干净的笑容,他温暖的眼神。出现最多的还是那一日,她告诉他真相时,他眸子里的不可置信,他面上的惊骇莫名。他一点点退后的脚步,以及猛地一下吐出来的那一口心头血。刺眼的鲜红。
贾元春眼眶不自觉又湿了,她的双唇颤抖,紧拽着抱琴,“侯爷……侯爷怎么样了?顾府可有什么消息?”
抱琴神色一暗,“大姑娘先紧着自己吧。你这病来势汹汹,不比往常,自己都这样了,还去管别人做什么。姑娘,您……”
贾元春听得这话,又气又急,扼在抱琴腕上的手更紧了些,猛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死死盯住她,“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出事了?你……你告诉,告诉我?”
抱琴无奈,红着眼道:“奴婢说,奴婢说就是了。大姑娘千万别急。你一急这病便更厉害了。侯爷没事,大姑娘放心。”
贾元春摇头,“他……他当真没事。那日他……他那般模样,还……还晕了过去,怎会没事?你莫要骗我!”
“侯爷确实是病了,也确实凶险。但皇后娘娘一早便遣了宫里最好的太医过去,让日夜看守着,便是宫里的药材也尽可取用。侯爷如今已是缓过来了。留守顾府的太医已经回去了,想来应是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贾元春一颗心落了地。她慢慢松开手,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转头看着窗外摇曳的树枝,眼神越飘越远。半晌,悠悠道:“抱琴,不论什么时候千万不要做错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原谅,更无法重来一次。”
她说着,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落。抱琴听得一头雾水,“姑娘?你怎么了?”
贾元春偏过头,眼泪落得越发厉害,口中喃喃道:“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抱琴唤了几句,她都似没听见一般,抱琴也就不唤了,就这般静静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元春忽而嗤笑了一声。其实皇后已经足够宽容。帮她压下了当年的错事,湮灭了证据,还给了她退路。
若她愿意,皇后可保媒,为她选个人家。又或者依旧入宫做女官。只是这女官却是与此前她做的不同。之前说是女史,也有品级,却不过是担个名头,实质为皇上的女人,因着各种原因,没有封名分却留个牌的。
而这回的女官却是真正的女官。负责整理宫中书库并帮着皇后处理外头各命妇递进来的帖子,若遇上前朝某些政策需得后宫配合的,也要协助。
这是宫中女子能与前朝接壤的唯一途径。自前朝开始便有此职,本朝也有过两位。然任此职的,全都终身未嫁。
贾元春又笑了出来。她是奔着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去的。从没有想过终身未嫁,孤苦一生。
皇后既留了言,那么给她选的人家当不会差。而且她敢断定,若她选高门,以她的身份,原配恐有些难,但皇后总能为她挑个继室。若她不执着高门,皇后就更能为她挑个才俊了。
她以为她会答应的。她也一直觉得自己会答应的。
可是如今,到得这一步,她突然发现,她没法选。她选不了。除了顾延凯,她谁也不想嫁。倘或每日醒来,身边睡着个自己见都不想见的人,这样的日子她要如何过一生?
顾延凯……顾延凯……她是想要顾延凯陷进去的,却没想到自己陷得更深。
没了顾延凯,那么不嫁便不嫁吧。
女官乃正经官职,这般,也好。
贾元春嘴角慢慢上挑,她终于转过头,在抱琴惊骇地以为她疯了一般的眼神中结束了嗤笑与呢喃。她开口说:“你偷偷去顾家,找顾太太,同她说,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考虑清楚了,我……我选第二条。”
她伸出手,手心是一块双鱼佩,她颤抖着递给抱琴,“将这个给顾太太。”
这是顾延凯送给她的。
断了,就断个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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