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唐平静无波地接了下来:“老夫问, 你二子一同来此, 未来若成大业, 将来以孰为先?.....临轩答, 他为君, 我为臣......愿为贤臣, 辅君开盛世, 定山河......”
慧帝捂住脸,又哭又笑地重复道:“......开盛世,定山河......开盛世, 定山河啊......”
白唐平静地问慧帝:“......温家,真的有不臣之心么?”
慧帝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云山案时, 慧帝要屠温氏满门, 昌平营旧部人人义愤填膺,当时不是没有人想过去找白老将军的, 可事情闹到了白唐那里, 白唐挥了挥手, 却并没有多置一词。
白唐淡淡道:“陛下当年说温家要造反, 即使临轩在世, 老夫也是要帮着陛下处理温家的......可是陛下, 温家当年,真的是要造反了么?......”
慧帝站起来,想先扶白唐起来, 口中喃喃称呼道:“老师......”
白唐没有顺着慧帝的手起来, 而是就着仰视的姿态,盯着慧帝,一字一顿地问:“......倘若临意那孩子当年是被冤死的......陛下是否,得给人家一个交代、还人家一个清名......老夫到了下面,也好厚颜再去看一看临轩......”
慧帝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放开手,缓缓道:“老师......老师您不必说了......朕知道了,是朕......是朕错了......”
“陛下怎么会有错......”白唐深深地叩拜下去,朗声道:“错的,都是那些扰乱圣听的奸佞小人!草民替那些孩子们,先在这儿谢过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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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帝三十一年,芒种时节,拖延审理了近半年,跨越了十年光阴的惊世旧案,在帝王亲至、三司共审下成功告罄,证实当年云山案中作为指证温临意、温家有意谋反的数条主要的人证、物证皆有不实、存虚之处,乃先皇后之兄长承恩公赵复与其父和荣国公、韩国公等诸新起勋贵之家慑于前朝世家在温氏的带领下日益强盛而在强烈的惶恐与嫉妒之下故意罗织、伪造、虚构的莫须有的指控,涉案的承恩公府赵家几百余口,和与之相勾结的荣国公府等,主犯一概午门凌迟处死,从者贬官、问斩者不一而足。承恩公府、韩国公府被直接抄家灭族,六尺以上之男儿被皆尽处死,而荣国公在府内惊惧之下吞金而亡后,慧帝念其先祖之功勇,只撸去了荣恩公府的国公封号,贬为三等伯,未祸及后代无辜之子女。
轰轰烈烈的重审云山案是大庄的老百姓们整个三十一年里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而在繁华的洛阳城之内,随着赵家的消亡,三座国公府的没落,慧帝诸子之间的夺嫡斗争已经进入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随着思芙殿里的安昭仪荣升淑妃,陇西王也进入了前朝诸臣的视线之内,而陇西王对黔南王的种种唯其马首是瞻之处,也让更多的人相信,这位亲王殿下的未来,大有可期。
临淄王被贬黜郡王之位后,诸子中,除一贯被慧帝所忽视的蓟州王之外,以中山王最为年长,江氏虽放弃了淑妃的荣号远避西北香山寺青山古佛了却余生,但比之那位在大年夜凄惨地自我了断以至于被慧帝一怒之下褫夺了中宫皇后封号的赵氏,江氏还是被慧帝多留了几分体面的,而给江氏的体面,又何尝不是给中山王的体面。
皇后惨死,承恩公府彻底败落后,中宫、东宫之位齐齐空悬,而比之后宫,大臣们更关心的,自然还是太子之位会花落谁家,原先的东宫党被临淄王收拢了一半后,临淄王又眼看着没指望了,一大批曾为东宫太子抑或说赵家与皇后做过事的臣属们整日的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自己未来遭了新太子的清算,也就更希望自己能压对宝,赶在众人之前抢先卖好投诚。
而慧帝对后宫的态度,就是他们从而汲取方向的一大底气。
闵氏封妃,即墨王事事以中山王为先,叫更多的人坚信了此举是为了抬举江氏母子,好不叫贵妃一家独大,宛陵王风头过盛;等到安氏升淑妃,陇西王的作态,又更让不少人相信了大庄如今独一无二的那位亲王殿下,是被慧帝寄予厚望的......
自然,温家被平反后,也有人打过颍川王府的主意,云矩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墙头草们无甚好感,一概闭门谢客,那帮人悻悻然地被拒绝后,动了动脑子,又觉得颍川王也未必能成事,——慧帝陵墓正建,而已故的唯二两个原有资格谁在他身旁的皇后和皇贵妃,一个被慧帝自己又亲手废了,一个又主动拒绝了,可一个帝王墓的,总不可能一个合葬的后妃也没有吧?大家又纷纷琢磨着了,先甭急......说不得,咱这大庄未来还会再出一个皇后抑或者皇贵妃娘娘呢......到时候,帝心何在,可不就明显了么?
简而论之,周贵妃、闵德妃、安淑妃三女中,哪个更早地再进一步,不就恰恰证明了未来该站的方向了么?
不然但看如今,后宫之中,似乎是贵妃掌凤玺略胜一筹,可宛陵王论年纪年长不过中山王,论身份尊贵不过颍川王,论封号军功,较之黔南王,更是难忘项背......即使是抛开武将,单论在文官里的名声,比起管着户部的中山王、独掌刑部的颍川王,宛陵王虽是进了吏部,可论其实际的政绩,大概也就与他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汉中王不相上下......估计也只有周家人,才会觉得天底下就只有他家宛陵王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慧帝再封一个皇贵妃出来。
而慧帝也确实封了。
慧帝三十一年夏至,一年之中最火热的一段时节,慧帝封了此生中的第二位皇贵妃,舒氏。
含水宫张灯结彩,人人喜气洋洋,皆为舒媛宜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云涟已经好长时间不回含水宫了,如果不是裴行俨要送贺礼,非得拖着他一道过来,他大概还会继续这么“三过家门而不入”下去。
裴行俨送完东西,笑嘻嘻地跑出来与吴嫔唠家常,体贴地把里面的空间留给了舒氏母子。
而行俨一走,屋内两个人的脸色都淡了下来,舒媛宜转过身,背对着云涟坐着,开始挑明天册封大典上要用的金饰。
云涟站着没说话。
僵持了许久,还是舒媛宜主动退了一步,轻声道:“这是......回来了啊。”
“是啊,”云涟淡淡道,“回来恭喜你一声,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舒媛宜捏紧手里的簪子,半天没说话。
许久,舒媛宜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抵住舌尖的苦意,尽量维持住冷静的声线问云涟道:“涟儿......你不会,对那个位子抱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云涟被她活生生地气笑了。
云涟讥讽地勾起唇角,挖苦舒媛宜道:“......怎么,您憋了这么久,就想问我这一句话么?......我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您还打算,未来那个人,再连我也杀了不成?”
舒媛宜手中的簪子紧紧地插到了手心里,划开了一道红痕,她忍了好半晌,才堪堪忍住语气里的哽咽之意,既轻又快地说:“不,不是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父皇封我做皇贵妃,就是不希望有人能逼他立太子......你不该动那个心思的,我们没有可能的,你不要做傻事......”
“我们?”云涟冷笑道,“谁跟你‘我们’?......你跟谁‘我们’?”
舒媛宜闭了闭眼,半天没有开口。
云涟冷眼觑她,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了。
云涟咬了咬牙,最后还是冷冷地解释道:“......你放心,我虽然很烦你们,但是我答应过行俨的,我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的......你大可放心好了,我现在不反对那个人做皇帝,你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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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含水宫出来,云涟的心情显而易见的不太好,行俨想了想,与他敞开心扉道:“......其实吧,我也可以理解你的......”
云涟斜眼看着他。
裴行俨别开脸去,轻描淡写道:“你和贤妃娘娘现在还没和好,说白了,不过是感觉到‘自己没有被爱’罢了......这种情绪,十六叔也不是小孩子了,忍一忍很困难么?”
云涟撸了一把裴行俨的头毛,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个屁。”
“是啊,”裴行俨躲开,愤愤地踢了云涟一脚,冲他做鬼脸,意有所指道:“我知道的,你,可不就是个‘屁’嘛!”
不等云涟按过来凑人,裴行俨抢先道:“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你不过就是被贤妃娘娘惯坏了,被溺爱的小屁孩儿一个,一发现人家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爱你了,就受不了地要作天作地闹来闹去......你也不想想,又是什么给了你这么闹的底气呢?”
“你懂什么!”云涟咬牙切齿地把裴行俨拽过来,恨恨道:“反了天了小兔崽子......都还敢来教训你十六叔了!”
裴行俨抱着脑袋躲开,冲着云涟吼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就是不被爱不满足么,我难道还能不知道么!我有一段时间,是真的觉得自己算什么、活着有什么意思、干脆死了算了......可是过了那股劲儿,我还不是该干嘛干嘛活的好好的......我看,贤妃娘娘就是太纵着你了,你才能跟她闹这么久的脾气,揍一顿就好了!”
“阿俨,”云涟站住了,眉头紧锁,脸色难看地问他,“什么叫‘’死了算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样的想法!”
行俨瘪着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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