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慧帝歇下后, 云矩从崇德殿中出来, 掌灯的宫人在前面毕恭毕敬地弯腰领路, 云矩轻掀衣摆, 缓缓地拾级而下。
略走了两步, 就见府里的管家一路小跑着奔上来, 云矩微微站定，宫人们颇有眼色地四下退开，管家附到云矩耳边, 小声禀告道：“......王爷，中山王在府中设宴，延请了越亲王与陇西王等......中山王在宴上, 赠了个貌美的舞姬与越亲王。”
云矩微微一怔, 继而莞尔一笑，随意地接口道：“怎么, 这等风月之事, 越亲王他......不得去笑纳了么？”
“王爷, ”管家小心翼翼地觑了觑云矩的神色, 声音更小了, “......越亲王他, 亲手杀了那舞姬。”
云矩神情一怔，皱着眉看向管家，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裴云朔总不至于去外面打了一仗就性情大变, 突然成了嗜杀成性、凶残可怖的人, 他既直接在宴上丝毫不给中山王颜面地动手杀人，那个舞姬，必然......
“据说，”管家的头低低地埋了下去，根本不敢去看云矩的神色，“那舞姬，形容绝类当年的禧皇贵妃......”
这已经是管家能想到最为婉转的说法了，事实上当时在宴上，不止云朔一见那舞女便变了脸色，即墨王打眼一瞅后，也是气得直接掀了桌子。
只是管家自然不好直接对云矩说，那女人乍一看，颇与王爷相类吧......
“中山王......”云矩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因为太过出乎意料，愤怒的情绪反而被惊诧所掩盖，顿了顿，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他是疯了么？”
“......做出这种事情来，又对他有什么好处？！”云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管家动了动唇，心中有着一番计较，但碍着云矩的面，还是忍住了没敢说。
——倘若越亲王真把人收了......王爷您，日后该以何种态度去待越亲王？
咱这不是平白就被人轻贱了么？管家忿忿地想，幸好越亲王识相，没有昏了头去，不然这事传出来，不就跟当年春莺里之事一般......不好正面发作，却又平白叫人恶心！
在这件事上，韩子清与颍川王府管家的想法是基本一致的，只是......
兴宁坊内，韩子清委婉地规劝云朔：“当时那情况，即墨王都先一步发了脾气，王爷只要顺水推舟地拒了那舞姬就是，何至于非得杀了她，平白叫不明所以的外人说起，还道是王爷您残暴了......”
“比起这个，”徐有仁捏着胡子在旁插话道，“老夫更不明白的是，中山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家王爷和颍川王闹翻了，他就能得多大利了么？！......亏我们王爷待他以兄长，中山王却行如此挑拨之事......依老夫所见，王爷您还是须得再慎重些，中山王，恐怕并非良主！”
“我们与颍川王府的矛盾......”越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冷冷地瞟了徐有仁一眼，目光又如有实质般定定地落在了宋则身上，意有所指地嗤笑一声，然后才慢条斯理道，“何时还需要中山王再去多此一举的如此‘挑拨’？......我以为，大家早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原来是越某人我自作多情了么？”
云朔沉默了下来。
宋则顿了顿，主动开口，豁达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还能有命回来，就已是万幸之事......卢将军亦是有大谋略之人，于则而言，他当时的做法，于道理上，我觉得也无太多可指摘之处......是吧，哥？”
宋然没有应和。
越浒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下。
气氛在这三言两语之间，陡然就凝滞了起来，宋则不安地看了看神色木然的兄长，略过越浒，把求助的视线放到了韩子清和徐有仁身上。
徐有仁捏着胡须，略作沉吟，没有敢贸然开口。
韩子清一如既往地打圆场、和稀泥：“好男儿自有广胸襟，阿则能这般想，可见境界已远非常人之所能及......妙哉，善哉。”
却是绝口不提，对卢镗的是与非、对与错的任何评判。
即便是如此，宋然在旁听这，脸色就已经很不好看了......宋则出事，悚然比谁都伤心，他从私心里，如今是与越浒站在一边的。
可越浒激进的态度，却让宋然完全无法苟同。
但偏偏又只有越浒一个，是如今的越王府里在待颍川王的问题上与宋然立场最一致的。
这就不得不让宋感觉十分痛苦。
短暂的静默后，韩子清与宋然交换了一个眼神，退了半步。
韩子清想了想，对着云朔试探地开口道：“若是与颍川王府的交恶是不可避免的，中山王府那边，王爷还是不宜得罪太过的好......”
“......今日王爷的做法，怕是有些叫中山王有些下不来台去，我们毕竟还是不比即墨王那边，洛阳非我们的主场，若是再贸然与中山王撕破了脸去，似乎也不太是好......王爷您看，我们接下来......”
“中山王那边又有何难的，”越浒不屑道，“他与我们，如今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他要想登基，没了我们的支持可还成？”
“......韩大人也太过小心翼翼、妄自菲薄了些......现如今，我们未必会求着中山王什么，他却是肉眼可见地将要有来求着我们的地方......真闹翻了，还指不得哪边更着急呢？......虽然我看，他也未必真有敢跟我们翻脸的胆量。”
“......只消过段日子，待王爷娶了温二姑娘，再稍稍暗示中山王那边，只说内人善妒，回头了，中山王再送一二美人时，王爷便再笑纳了......这事，不也就这么翻篇了嘛......”
“不必。”云朔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漠然地拒绝了。
“随你，”越浒随意地摊了摊手，冷淡道，“你不想收美人你就不收呗。”
“我也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云朔抬起头，却没有去看任何人，漠然道，“......四哥，已经不是原来的四哥了......这件事，我也没什么好去给他解释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越浒被生生地气笑了，歪过头，逼视着云朔，冷冷道，“......你还打算让人家温二姑娘等你到什么时候？”
“我从没有让她等过我，”云朔也面无表情地回视越浒，二人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赤/裸燃烧着的愤怒，“我也从未想过去娶她。”
“是么？”越浒坐不下去了，起身站了起来，讥诮地看着云朔，不冷不热道，“那你可真厉害......这也不想、那也不愿的，你打算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么？”
“越浒，”韩子清愤怒地呵斥他，“你这是在对王爷说话的态度？......无论王爷他做什么决定，我们这些人，都是全心全意地追随着的，你可以谏言，但不要谮越！......身为一个臣属，谨记你自己的身份！”
“你如果想走，”云朔安静地瞟了越浒一眼，平和道，“随时都可以走。”
“......而我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便就做好了为自己的所做的决定承担后果的准备......你既然不赞同，大家大可现在就好聚好散。”
越浒的脸色极其难看，愤怒极了：“......裴云矩害死了我祖父！把我们整个越家踩在脚下，倘若此仇不报，叫我越浒如何为人！”
“杀了越承岷的，”韩子清亦冷冷地回道，“是郜方的女儿，是他自己签下的延城令......你的愤怒和心苦，王爷一直很体谅，可你这样偏执，遇人遇事，带着如此强烈的个人情绪，又与左岫然死后竭斯底里的颍川王何异！......越浒，王爷这里，可不是你的泄私愤之地！”
“难道就只有我一个人想杀了裴云矩么？”越浒恼怒极了，下意识地看向宋然宋则兄弟俩，忿忿道，“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与他有仇么？......大家的立场，不都该是一样的么？难道你们不想给自己报仇么？”
见越浒的视线扫过来，宋则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我可没想过要杀颍川王！”
越浒气结，恨恨地瞪了宋则一眼，转向宋然。
宋然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我想，阿则的事，王爷会给他做主的。”
越浒明白了，甩了甩袖子，冷冷道：“好，我懂了......你们都是一家人，只我一个多余的......我走，我今晚就走。”
越浒毫不拖泥带水地起来就走，温宪叩门来给诸人添茶水，与越浒迎面相撞，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轻轻地擦肩而过。
越浒走后，屋内的气氛难免的有些沉郁，韩子清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提了新的话头：“王爷，今日宫中之事，张士诚离奇死去......若是有小人以此兴风波，我们到时候......”
“兵来将挡，”云朔疲倦地闭了闭眼，“水来土掩。”
韩子清无奈地点了点头，暗道，也只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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