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 云矩骤然回神, 但见云朔眉头微皱, 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自己的身侧, 犹疑着开口道:“你......你的脸色不太好?”
云矩的视线擦过云朔的肩膀, 遥遥落在他背后的张士诚身上, 瞳孔骤然一缩, 面色顿时一变,毫不犹豫地退开半步,与本是过来想扶她一把的云朔拉开了距离。
云朔微微一怔, 察觉到云矩的面色有异,下意识地回头,猝然色变。
只见张士诚五体投地地扑在地上仰着脸, 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七窍处,缓缓流出了暗红色的血液。
张士诚竟然已经死了!
而张士诚死前, 右手平平伸出, 直直地指着云朔所在的方位。
在俗世之人的眼中, 天子剑的一开一合, 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从外人的角度, 也就是张士诚设了一个阵,把在洛所有的皇子王爷都叫了过来,并且信誓旦旦地宣称此阵可以找出鱼目混珠地隐在其中的实并非皇室血脉之人。
张士诚的话有几分可信暂且不论, 他那闪着五彩绚烂华光的阵法是否会如他的医术那般使人啧啧称奇也不谈, 单就今日这一幕,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张士诚设阵、众皇子入列、阵中红光大亮,众人惊奇莫名,被光闪的眼前一花,光退后,张士诚就死了。
不仅如此,他死之前,还未所有人指了一个方向。
一个跟在张士诚身后为他鞍前马后地摆放东西的小太监崩溃了,乍见张士诚之死,还死得这般可怖,小太监哇地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托盘,结结巴巴、断断续续道:“张......张道长他他他他死了!越......越亲王.......”
不只那吓得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小太监,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显、或隐蔽地落在了云朔身上。
中山王眉头紧锁。
汉中王神色微讶。
即墨王一脸的不可置信。
陇西王满面的摸不着头脑。
唯有云涟,极为敏感地瞟过云矩,若有所思。
卿凌在远处略一展袖,张士诚死后,无主的倾世元囊被卿凌轻描淡写地收入了自己手中。
冷风一吹,慧帝猛地清醒了过来。
慧帝身为一国之君主的脑子又开始缓缓运转了起来,他虽在倾世元囊的作用之下,对自己先前与往日的心性大相径庭的言行视若坦然,但他现在......却也不再着迷般地笃信张士诚的一面之辞了。
不过,这个人,为何却恰偏偏是老八......慧帝双眼微微眯起,心中自有了计较。
“都散了吧,”慧帝淡淡道,“没什么好看的,一场闹剧而已......矩儿留下。”
云朔懵懵地来了,又懵懵地走了,只收获了一群人复杂的眼神与探究的态度。
“八弟,”即墨王过来,拍了拍云朔的肩膀,满脸怫然地愤愤道,“父皇不会听信一个来历不明的疯道士的胡言乱语的!......你且放宽心,我和四哥不会坐视不管的......”
见云朔眉头微凝,一言不发的模样,即墨王更生气了,忿忿道:“我看......此事必然,还是颍川王那边搞得鬼!”
“五哥现在都这么过分了么?”陇西王凑过来,满脸的后怕,“这么来看,宋小将军的事,还不是偶然......”
宋则在东南战场上失了一条手臂,而其故真要追究起来,残暴的大和人算首恶,而卢镗的袖手旁观......也是一害。
而卢家,是杭州八姓中,在后来左思思嫁入颍川王府后,旗帜鲜明地站在颍川王那边的一支。
换言之,卢镗是云矩的人。
可就是云朔他们,也是在宋则丢了一臂后,方才后知后觉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贯笑脸迎人,看上去是如何如何的慈善可亲,你与他推心置腹,肝胆相待,将后背放心地托付于他......他却能在谈笑之间,轻易地对你反戈一击,然后一脸漠然,毫无愧疚地看着你的挣扎、痛苦,与沉沦。
他自袖手一旁,冷眼相待。
云朔想到这里,就觉得胸口不痛快极了。
“宋则的断臂之仇,”云朔冷冷道,“我不会就这么与颍川王府算了的......不过今日之事,倒还真未必是他做的。”
云朔回忆起当时一看到云矩面色苍白、满头冷汗就不由自主扑过去想帮忙的自己,不由暗暗在心里唾骂自己鬼迷心窍。
“东南战场,”提起这个,即墨王也是满肚子的牢骚,顿时大为不满地应和道,“是何等重要的国家大事!......颍川王之流,却置国家之生死、颜面于不顾,只瞅得见自己眼前的那蝇营狗苟的私人恩怨......我最是看不惯他这点!就冲这一着,他就远配不上去做太子!”
陇西王见即墨王如此的义愤填膺,低头摸了摸鼻尖,却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提出了异议:“可是七哥......配不配做太子,那也不是咱说了算的啊......你看父皇那态度......”
即墨王一噎,险些被陇西王气得七窍生烟。
中山王走过来,随意地依次拍了拍云朔三人的肩膀,淡淡道:“老八今日受委屈了,不谈那些不开心的了......今晚去四哥府上,四哥设宴招待你,给你压压惊。”
是夜,中山王府,酒过三巡,趁着人人带上了三分醺醺然的醉意,中山王给身边的意门人使了个眼色,一阵琵琶铿锵乐过,一名舞剑的红衣女现在了众人眼前。
一曲舞罢,陇西王醉得拍桌大喊:“好,好啊!漂亮!”
中山王笑了笑,看向云朔,意味深长地问道:“十弟说好,八弟觉得呢?”
云朔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略点了点头以示应和,却未置一词。
中山王也不在意云朔的冷淡,用眼角微微示意,那红衣女便款款走到云朔身畔,要给他敬酒。
即墨王见状,不满地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碍于中山王的面子,却又止住了。
云朔只略略扫了那红衣女一眼,视线很有分寸地停在了合适的地方,本想看在中山王的面子上,一口酒就打发对方下去了,可就是那么浮光掠影的一瞥之后,云朔的脸色却陡然变了。
凤眼朱唇,眉宇间,带了几分凌厉的艳色。
与某个人,形似七分,神类三分。
“八弟,”中山王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问道,“喜欢么?......你若看不上,我可就送给老十了。”
云朔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手腕嘎吱嘎吱作响。
陇西王的三分酒意,也被这空气里弥漫的死寂吓成了九分,直接软软地瘫在了桌子上,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
在僵持到极点的气氛中,“砰”地一声,即墨王掀了桌子站了起来,双拳颤抖,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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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殿内,明亮的灯烛下,慧帝安静地审视着云矩的侧脸。
“父皇?”云矩坐着略动了动,不安地打破了此间长久的沉默,提醒慧帝道,“夜已深了......父皇若是无事,儿臣就回府了......”
“矩儿,”慧帝缓缓地张开了口,嗓音沙哑,“你想......当皇帝么?”
云矩猝然一惊,险些从位子上直接跳起来。
这是父子间第一次将这个问题摆到台面上来。
这一年多以来,从帝王驾北上围猎嘱云矩监国至如今,慧帝属意颍川王承祚的流言,从未断绝。
尤其是在三十三年春,慧帝卧病在床、云矩频频留宿崇德殿期间,流言愈演愈烈,几乎汹涌到了大家都把这作为已定事实的程度。
可只有云矩与慧帝两个当事人最为清楚,二人之间,还从未就此事达成共识过。
云矩沉默了很久,很久。
慧帝半阖眼皮,也不去催促她。
“父皇......”云矩艰难地张开了嘴,缓缓道,“那您......想我做太子么?”
这是投机取巧地又把问题给抛回来了。
慧帝闭着眼睛直笑,笑完之后,轻不轻不重地告诫云矩道:“矩儿,很多时候,想讨好所有人的选择,多是不会让你高兴的选择.....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也不必事事紧着父皇的意思,这也太过委曲求全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以后不是每件事,都能有父皇能帮你做决定的。”
“我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云矩静静地看着慧帝,沉稳道,“父皇不是该早都知道了么?......反倒是儿臣的问题,父皇却一直在避之不答。”
慧帝被云矩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乐得噗嗤噗嗤地直笑,伸出手摸了摸云矩的头,装成恼羞成怒的样子道:“朕问你,你就答!走个过场罢了......怎么,还嫌朕这个老头子啰嗦了不成!”
话到一半,慧帝自己都装不下严肃的语气了。
“至于你的问题,”慧帝温和地望着云矩,轻轻道,“父皇何曾对你'避之不答'过......不过是,你先前一直没问起罢了。”
“矩儿,我想你高兴。”
云矩心头大震。
——那父皇想我做太子么?
——父皇现在,只想你高兴。
所以,你想做什么,父皇就帮你做什么。
你所会遇到的阻碍,父皇也会为你悉数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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