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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初心

旧时堂燕 者家 4868 2021-03-30 09:44

  行追仰起头去看行渐, 眯着眼睛笑:“大哥, 我好像有点懂了……”

  行渐没多说什么, 只默默把剑收了起来, 唤人来给行追包上伤口。

  兄弟俩在后院假山处坐下, 行渐想了想, 主动挑起话题道:“追儿, 你可还记得,我的剑,是被谁开的蒙么?”

  行追眨巴眨巴眼睛, 笑着道:“这个我自然记得,是颍川王叔亲自教你入的门,连这潺水, 都是他赠你的。”

  “……小时候在蓟州那边, 你每每练剑练到瓶颈,父王都拿这个来说事骂你, 不怕大哥笑话, 说来好玩, 我幼时每每看到父王因此骂你, 在心里暗暗同情的同时, 都默默祈祷将来我学剑时, 可千万不要颍川王叔来帮忙,当然,我现在早已知道, 王叔于剑道, 是当世高手,我那时……简直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啊哈哈哈。”

  说起这个,行渐也忍不住笑了,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潺水的剑身,笑过之后,神思怅惘,又轻轻道:“但你估计不知道,王叔是什么时候教的我学剑。”

  行追端正坐了,专心等着他开讲。

  行渐不知怎地,今日就突然来了谈性,可能是先前被云涟骂的,也大概是被行追今日的事勾起了旧时的回忆……总之,有些话,有些他以为会一直埋在自己心里一辈子的话,突然就很想说给弟弟听了。

  也许听的人根本就不重要,他就是,单纯想说罢了。

  而眼前的人,又恰好是一个可以放心说话的人。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我第一次开蒙,是在七岁的时候,方才我让你试试潺水时,你道你不太行,其实你表现的,已经比那时的我,好太多了。”

  “我那时候,甚至连马步都还扎不了三个时辰,底子全无,根骨一般,而王叔教我用的第一把剑,是他的青崖。”

  那把逼得东宫太子弃剑认输的青崖。

  那把经历过无数名将剑客,染过万千鲜血,勾勒出无限传奇的青崖。

  门阀温氏囤此剑,是献于每代家主,以此为召。

  温临轩凭借一己之力,让这把剑活成了另一个传奇。

  温临轩死后,此剑本该传给他的弟弟,当时的下一任温家家主,却在颍川王的百日宴上,被温家双手奉上。

  世人都道这是温家对皇贵妃和颍川王宣誓效忠的一大标志,其中内情,知晓者,渺渺。

  可惜那把叫少时的行渐激动震惊的青崖,如今早已被云矩束之高阁,再也不碰了。

  行渐说到这里,突然就感到一阵钻心刻骨的疼痛。

  他仰着头,含着泪,轻轻道:“其实王叔,本来是没想过亲自教我学剑的,至少没打算用青崖给我开蒙……青崖剑名声广博,传奇无数,可与他的声名赫赫一道相传的,是他的每一届主人,皆尽……死于非命。”

  连温临轩本人都曾不例外。

  十年前的颍川王府,云矩皱了皱眉,无奈地看着刚及她胸口高的行渐,忍不住多叮咛了一句:“此剑不详……若非情况特殊,我真不想要你用它来开蒙……罢了,左右有我,就是其上有再多怨咒,也不该报到你身上。”

  行渐忍了忍,声音里还是莫名带了些哭腔,哽咽道:“你知道,王叔是因为什么松口教我的么?”

  行追屏住了呼吸,轻轻地摇了摇头,完全不敢去惊动他。

  行渐闭了闭眼,低下头,眼眶通红地看着行追,寒声道:“十年前,皇祖父为集君权,恐世家势大,丝毫不念及当年恩义,拿温家开刀,杀鸡儆猴,为震慑诸世家,欲屠温家满门。”

  “……皇贵妃娘娘悍然赴死后,王叔一人,顶着个'温氏余孽'的名头,在洛都,举步维艰。先前有恩者,皆坐视观望,故往有仇者,却是丝毫不愿放过这个难得的落井下石的机会!”

  “又因早先昌平营旧部事变后,有人想借机把造反的帽子往王叔头上扣,被震怒的皇祖父一概发作,那些人由此看出皇祖父对王叔还有余情,恐再触了皇祖父的霉头,又始终心气不平,就把力往父王这处使。”

  “父王的封地,皇贵妃娘娘在时,皇祖父亲口许诺的冀州,等到温家失势、皇贵妃娘娘薨后,那些小人却又反口作文章,非得说成是'蓟州',一字之差,音同,意却大相径庭。”

  “此便罢了,左右那时王叔与父王势弱,正该蛰伏,不欲与外人冲突,可那些人欺人太甚,尤不满足!父王的王府本定的是宜阳坊,其时地基都打好了,屋子起了大半,却被东宫一句'免其思乡',礼部那些势利小人,就给改到了平康坊,原来的王府,想等到完工之后,再拿去汉中王那里示好献媚!”

  行追抖了抖嘴唇,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往日单知道自家在洛城的王府地界不好,往年过来,王叔必会留他们,从不叫他们去那边住,却还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一桩被人截胡的故事。

  行渐大口喘了好几下,才堪堪冷静下来,声色寒厉地继续道:“父王屈服了,他当时马上就要就藩蓟州,恐王叔一人在洛城吃亏,不欲再与那些人多生事端,父王的意思,母妃也是赞成的,王叔却是完全无法忍受。”

  “王叔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最后还亲自找了汉中王叔本人,汉中王叔虽是周氏所出,却自小养在孝祥太后膝下,本性淡泊,不好与众王叔们为难,再加上孝祥太后多少还念着皇奶奶早年伺候她的情分,有这个缘故在,汉中王叔最后便主动松了口,表示自己不会要宜阳坊那座快完工的蓟州王府……”

  “王叔呕尽心血,殚精竭虑,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到东宫的恶意有多深。”

  “……王叔早年与温家二小姐有婚约,后来风声渐紧时,两家草草退婚,王叔另娶了婶婶,温家落难后,温二小姐流落东宫,不堪其辱,打破了东宫太子的脑袋,东宫大怒,欲斩之示众,□□其身于宴上羞辱,王叔跪在东宫,求了三日,东宫太子终于松口,却要王叔自己在两者中间选。”

  “小五啊,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宜阳坊的王府,还是温宪的命,你可只能要一个啊。”

  行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

  “……那一日,王叔从东宫回来,下了轿子,站在王府门口,却久久都不动弹。”

  “我好奇地跑过去迎他,他有三天没回来了,大家都很担心他,包括父王和母妃在内,整座王府都人心惶惶的,我见了他,就很高兴地跑过去唤他……”

  '“王叔,您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尚是只萝卜头的行渐巴巴地跑了过来,揪住云矩的衣摆问。

  云矩站在王府门前,仰头看着其上慧帝亲手所书的“颍川”二字,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看到了行渐跑过来,跟她说些什么,吧嗒吧嗒的,她一句话也没听清楚。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的时间,云矩才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渐儿啊,过来扶王叔一把吧。”

  “我的腿,好像不能动了。”

  ————————

  温家被发作时,小舅舅告诉云矩:“殿下,您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您能活着,对我们来说,就是莫大的慰藉。”

  云矩默不作声地听了,后来慧帝亮出锄刀前的一切小动作,她都保持安静,未置一词。

  温家被定下满门抄斩的那一日,云矩没跟任何人商量,独自跑到崇德殿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三伏天的晚上,蚊虫烦扰,所幸老天还算给面子,没有惹来什么映射心情氛围的暴雨冰雹,她舒舒服服地跪了五天四夜,然后才恍惚地发觉,即使是大夏天的汉白玉石阶,也是冷得吓人。

  我以后再也不动不动就罚那些小宫女跪着了……云矩默默地想着,是不是自己跪的地方不对,这地下,其实是放了冰的……不然怎么会这样冷?

  崇德殿的大太监一直在她身边给她打扇子递水兼劝话,云矩该享受的也毫不犹豫地享受了,该喝的水也没客气,她心里清楚,自己要跪的日子还长着呢,真要就这么倒下去了,可不就前功尽弃了。

  只是心里不免抱怨,刘故这死奴才,平日里清溪宫待他可不薄,怎么一开始还晓得抖机灵放点蜂蜜水,后来拿来的,却尽是又苦又涩的了。

  云矩最后还是把自己跪晕了过去,可她这五天四夜也不是白跪的,满门抄斩的处令,最后还是打了个转圜,变成了除了主犯外,男流放,女充妓,

  这是云矩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武功还真是没有白学,也不枉小时候吃了那么多的苦。

  云矩那时候心里还颇为自得,觉得自己身子骨就是好,跪完之后,照样活蹦乱跳的,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

  昌平营旧部事变,傅华被下令连诛九族,凌迟处死……这是云矩第二次去跪崇德殿的原因。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云矩满想着自己该更熟练了才是,结果却大不如人意。

  --她甚至都还没有坚持到第三天,就直接晕死了过去。

  醒来后,卿凌警告她:“你要是不想要你那双腿、打算下半辈子彻底去做个残废了,你大可再试第三次。”

  慧帝站在她床头,背过身去,沉默了一下,告诉她:“傅华,必须死。”

  “……傅华心中已生反意,朱门之事绝非偶然,他一日不死,朕这心里,就一日不得安宁。”

  云矩闭了闭眼,知道话已至此,自己该收手了。

  但她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云矩从床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跪下,嘶哑道:“稚子无辜,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慧帝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妇人之仁”,甩袖走了。

  在东宫为温宪求命,是云矩作死尝试的第三次。

  她当时,是真的,别无他选。

  行渐都被她直接吓哭了,抱着她的手在王府门口哭得喘不过气来,几乎快要抽死过去。

  云矩很内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向他道歉:“对不住……这次,还是委屈你们了。”

  行渐在她怀里疯狂地摇头,边哭边道:“我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我只恨,只恨,自己帮不了王叔什么忙……”

  云矩轻轻摇了摇头,不知在否认些什么,末了,也没多说什么,只轻轻摸了摸行渐的小脑袋,温和道:“别哭了,王叔教你练剑。”

  行渐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抬起头来看她。

  云矩微微笑了,对着一片空气,轻声道:“……待你学的好了,就可以将惹你不快的,尽皆杀了。”

  十年过后,行渐终于可以近乎平静地回忆起这段往事,并冷静地为此作出点评:“从那一刻起,我好像就突然长大了。”

  “我一下子想清楚了很多原来怎么也想不清楚的东西。”

  “我明白了,在这世上,本来就是没什么好坏对错、善恶是非的,能让你爱的人好好的,就是好,就是对,就是善,而苛待你爱的人、让他们难过委屈的,就是坏,就是错,就是该除去的恶。”

  “……我向王叔讨来潺水,王叔并不如何赞许,觉得此剑戾气太重,殊不知,我心中戾气,甚于此剑百倍。”

  “那种想要迫切保护一个人欲望,就是你学剑的初心,追儿,你能体会得到么?”

  行追想了想,点了点头:“在东宫生辰宴上,德妃刁难弟弟,想要他手里那块玉,弟弟不知所措,茫然四顾,与我四目相对时,我突然就觉得很难受。”

  “我想,我大概是懂了的,那种痛恨自己无能的感觉。”

  行渐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到:“如此,甚好。”

  “你在此地专心习武,若遇瓶颈,可想想行俨,我想你会很快就会有所小成的。”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第一卷《霜寒雪苦,当知我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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