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渐与云涟并不如何相熟, 从辈份上来讲, 后者是前者的叔叔, 而从年纪上来看, 前者足可以当后者的大哥, 二人本就无甚共同言语, 站出去等两个小的说话, 气氛就有些不尴不尬的。
行渐性格和善,不欲让气氛僵持,便主动与云涟搭话道:“还没谢过昨日宴时十六殿下的出手相助。”
云涟挑剔地审视了他一番, 轻轻扯了扯嘴角,不屑道:“我救行俨,何至于要你来谢我?你是用什么身份来谢的?颍川王的第一拥簇么?”
行渐听出他话里对云矩的不敬之意, 不由暗暗皱眉, 不大高兴地回:“王叔待我们一家都有大恩,投桃报李, 我们自然也格外地尊敬他, 同样的, 行俨是王叔唯一的子嗣, 他的安危, 我自然牵挂于心, 方才所言并无冒犯之意,纯粹道谢罢了,十六殿下若是不喜, 就当在下什么也没有说过吧。”
云涟上下打量了一番, 突然笑了:“所以说,你们一大家子,都是颍川王的铁杆拥簇,连带着也关心下行俨,你父亲、你母妃,你……甚至还包括你弟弟,都是这么想的?”
行渐不喜他话里的轻佻之意,脸也拉了下来,冷冷地回:“是与不是,又有什么问题么?”
云涟冷笑道:“你们是些什么玩意,自然与我是无关的,只是少见有人不好好做人,偏爱去做狗的,还不许人看个热闹了。”
行渐大怒,一把揪住云涟衣领,冷冷道:“十六殿下,渐自认对您从无有过任何冒犯之举,您却屡屡口出恶言,辱及家中长辈,又是意欲何为?”
云涟一把打开他的手,冷笑着整理了自己的衣服,不屑道:“好一个'从未冒犯',又好一个'辱及长辈',你莫不是忘了,论辈分,你也该称我一声叔父么?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见你记得尊敬长辈了,我就说你们一家是奴性不改,一心舔着颍川王的鞋子当哈巴狗,还说委屈你们了不成!”
“……你和你弟弟,呵,都只会学来你父王的那一套,遇事不会动半点脑子,就知道来搞替人顶罪那一套,你们觉得你们自己很伟大么?忠心?可别要说出来笑死人了,既然如此,你怎不干脆叫你父王和母妃什么也别做,只专心多生几个儿子出来,一个废了下次换另一个上,岂不是更好?”
行渐双拳紧握,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云涟话里话外对云矩不敬,他自然是很生气的,可真听他骂下来,行渐竟然发现,自己几乎毫无反驳之力。
过了近十年,他以为自己早都长大了,不可同日而语了,无坚不摧了。却在云涟的质问下,近乎惶恐地发现,自己似乎依然还只是当年那一个,只会彷徨地抱着云矩的手臂大哭的孩子。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用都没有。
云涟冷冷地看着他,寒声道:“我不管你们是被颍川王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的,都为了他要死要活的,可是我警告你,你和你弟弟,若只是因为行俨是颍川王的儿子才为他做这些许事,那就大可不必了!”
“行俨身边,还不缺你们这些只会摇首摆尾之徒!趁早离他远些,也省得日后再平白惹他伤心。还替他来谢我,呵,你看颍川王自己敢来我面前说这句话么?”
“……再这么大肆咧咧地犯到我面前,不待旁人去收拾你,我先废了你们!”
行渐通红着眼冷静了许久,突然笑了。
他轻轻凑到云涟耳边,含笑道:“十六殿下对五叔如此不满,却对行俨堂弟一片赤诚……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云涟脸色一变,阴寒不定地看着他。
行渐呵呵一笑,讥讽道:“难道贤妃娘娘没给您说清楚么?您与行俨,可……并不是那种关系啊……你别是,想做哥哥想疯了吧。”
云涟一拳直接打了过去。
行渐呸出一口鲜血,也没跟他客气,直接往脸上招呼了去。
行俨与行追两个手拉手好朋友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俩人打作一团的场景。
两个人惊得瓜都掉了,不约而同地齐声喊道:“大哥/十六叔!”
行渐推开云涟,扯出一抹安抚的微笑来,轻轻龇了一声,端方道:“无事,只是看十六殿下功夫好,切磋一番罢了。”
行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行俨满眼狐疑地看着他俩,疑惑道:“……十六叔?”
云涟反手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在肚子里把专往他脸上下黑手的行渐骂了个狗血淋头,黑着脸勉强道:“不错,我们二人正是在切磋武功,别人切磋比武你说没看过么?一脸傻呆样!”
“……也对,就你那三脚猫的拳脚功夫,恐怕也是真没见过真正的切磋是什么样的。”
行俨被他好一顿埋汰,气得脸颊鼓鼓的,很不高兴地表示:“你这才哪到哪儿啊,就光会看不起人了!你且等着,我这次拜的两个师傅,还是有点本事的,待我学成了,看我不打得你落花流水,必要你刮目相看!”
云涟懒洋洋地假笑了一下:“啊,那我可真是……非常害怕的呢!”
行追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渐在旁边看着,也默默地笑了。
行追仰起头看他大哥,小声地问:“大哥,我是后日启程去颍川么?”
行渐点点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应承道:“不错,届时我会亲自送你过去的,不要怕。”
十日后,颍川,王府后院。
行渐今日就要收拾收拾回洛城了,行追特意起了个大早,想为哥哥准备点东西,结果发现大哥早都起了。
行追在后院默默站着,羡慕地看着行渐舞完一套剑法,忍不住赞叹道:“大哥的身手,越发精湛了。”
行渐谦虚地笑了笑,接过旁边服侍的丫鬟手里的帕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撒开手,笑着看着行追道:“想学么?”
行追吃惊地望着他,激动道:“……我我我,我可以么?父王不是说,我若想练这套剑法,还要再等几年么?”
行渐笑着摇了摇头,回道:“话虽如此,可行俨堂弟都开始努力了,你现在不学,不怕自己被落(la,读四声)下来?”
行追有点激动地暗暗多瞅了哥哥手里的剑好几眼,又是羡慕又是自惭形秽道:“我自然是怕的,可是弟弟,弟弟一向是很优秀的,还有十六殿下在,他只要愿意下功夫,学有所成,是指日可待的事。大哥……我不想被落下,我,我也想学剑。可是我不行,我怕我的身手学不来,我一向是比较愚钝的,在武学上,也不大开窍……”
行渐摇了摇头,屏退四下,正色道:“追儿,你可知,学剑最重要的是什么?”
行追愣愣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行渐一脸肃然地看着他,道:“武学一道,最重要的,不是你的根骨有多好,也不是教你的师父有多强,而是……你有没有一颗学武的心。”
“你原来,不是愚钝,而是太过恬然,看淡一切,习惯于随遇而安,父亲说要你再等等,就是很清楚,你的心性,即使当下勉强开了蒙,也在武道上走不了太远。”
行追虔诚地听着大哥的话,近乎惶恐道:“那我现在……我现在要如何做才能改变?我,我想好好学武,我想和大哥一样……”
行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蓦然笑了:“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追儿,告诉我,你想学武,是为了什么?”
行追愣了愣,思索了一番,默默道:“弟弟,我担心弟弟,他……我有点怕他会再被人欺负……我想保护他。”
行渐点了点头,笑着道:“这便够了。”
“想保护一个人,就是你最初踏上这条路的初心,记住它,你就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行渐把手里的剑递给行追,淡淡道:“拿着它,试一试吧。”
行渐的佩剑名曰潺水,它的上一个主人,是前朝有名的第一杀手江南客。
于乍然春光处,水光潋滟,情意绵绵,却也……暗藏无限杀机。
那是用来杀人的剑。
行追惶恐地接过来,吓得直摆手:“不行,我不行吧,直接用潺水么?我不太行啊……大哥,可以先换个别的剑来么……我完全不会啊……”
行渐握着他的手,缓缓抽开了潺水的剑鞘,在雪白剑身的反射下,他的表情肃穆得有些漠然。
他冷冷道:“剑,就是用来伤人的,不会伤人的剑,不配被称作剑。”
“……而你要想拿着它伤人,首先要做的,就是不怕被它伤到。”
“两军相遇,狭路相逢,生死相搏,以命相对之时,谁不想死谁先死!追儿,你记住了么!”
行追看着潺水漂亮的剑身,沉默半晌,突然着了迷般伸出手向它摸去。
潺水锋利,可吹毛断发,行追指尖未真正触到剑身,就被其上那冰冷的寒意所慑住。
手上有伤口破开,几缕鲜红涓涓流下。
行追垂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上正在不断流着血的伤口,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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