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眉眼微垂, 脸上的神色陷于阴影之中, 一句话也没有说。
云矩眼睁睁地看着云朔手上被烫到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我不是, ”云矩一时有点懵, 张了张嘴, 想解释, 却又简直不知道该从何去解释起, 几番反复后,云矩狠了狠心,最后选择眼睛一闭, 索性直接说了,“我不是故意要给你难堪的......我就是真没胃口,我这段日子一直这样......我, 我害喜。”
话到最后, 云矩简直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好。
云朔的反应却是比云矩更为夸张,整个人都完全懵了, 呆呆地在云矩身边蹲了半晌, 正要站起来, 腿一颤, 竟然直接摔了个倒栽葱下去。
手忙脚乱之间, 那碗香菇豆腐汤直接被云朔手一松, 连碗都碎了一地,就更别说里面的汤汤水水了。
云矩一时失语,倒是顾不上尴尬难堪了, 忙起身拉起了云朔, 然后掏出锦帕递给他擦擦。
云朔却接都没接,直接反手拽住云矩的手,深深地咽了口口水,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了张嘴,又闭上……如此反复纠结僵持了许久,才最终嘴唇颤抖地反问云矩道:“阿梨......你,你害喜了......是什么意思?......你,你怀了孩子么?”
云矩点了点头,正想进一步开口解释一下,外面一阵乒呤乓啷声起,伴随着裴行俨那个熊孩子的哎呦哎呦的胡乱叫唤,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顺着倒下的屋门,和熊孩子一起,叮呤桄榔地跌了一地。
云矩二人的行止齐齐打住,目光整齐地落到了这位新来的“不速之客”身上,眼神里各有各的威胁意味。
裴行俨强忍住去揉自己屁股的不雅举止,挺直了腰板,摆出“君子如玉”的端方气度,姿态合仪地对着云矩二人行了行礼,然后转向云矩,脸上表情瞬时换为与他亲爹先前如出一辙的“腆不要脸”模式,双眼大睁,布灵布灵地闪烁着小机灵的光芒,兴味难耐地追问云矩道:“娘,我要有弟弟妹妹了么?......我真的要有弟弟妹妹了么?”
这是要和好了吧?......这绝对绝对绝对,是要和好的节奏吧!
这可真是......太棒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天呐!
云矩扯了扯嘴角,挑剔地上上下下审视了裴行俨一番,然后和善慈爱地笑了起来、异常温柔地反问裴行俨道:“你是......哪位?”
裴行俨非常不讲节操地一把扑过去抱住云矩的大腿,嘤嘤嘤地假哭了起来:“娘,我是你的杏眼大宝啊,你不认谁可都不能不认我哇呜呜呜......”
云矩满脸木然地抬了抬腿,竟然还没能抬动。
不错,去泉州转一趟,人家遭灾,他还吃胖了啊。
“每当这时候,”云矩转过脸,端庄含蓄地向云朔表示道,“......我都开始后悔自己当初做的某些决定。”
“鉴于你儿子能被我养了十几年还改不了从你那里继承而来的,唔,我们暂且称之为固有习性的东西......这不禁让我对现在正在面临的某些决定,产生了一些动摇......”
云朔一把拎起裴行俨的后领,将人直直地提溜了起来,一边笑容满面地向云矩展示这孩子有多听话可靠,一边从牙缝里冲裴行俨挤出五个字来:“给我站直了。”
“你还知道回来?”云矩略略俯身,挑起裴行俨的下巴,冷笑地嘲讽他道,“......我还以为,你在泉州,都要玩的乐不思蜀了呢?”
裴行俨被云朔拎得脚尖都将将够着地面,再对着云矩的冷脸,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艰难道:“没有,没有的事!娘,我一直很想你的,你信我,我真的一直一直都念着你来着......是某个人,某个人扣着我不放我走来着......”
“哦?”云矩轻轻地瞟了云朔一眼,忍不住笑了,问裴行俨道,“‘某个人’?......‘某个人’,又是哪个人?”
裴行俨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愣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答了。
“不听话的大孩子啊,”云矩轻轻地拍了拍裴行俨的脸,慢条斯理地吩咐云朔道,“......既然不听话,那也没什么用了......扔出去吧。”
“娘,”裴行俨硬是赖在地上打滚也不愿意走,呜呜咽咽地假哭道,“......您不能这么对我啊,我可是你的亲儿子啊娘......”
“我不能这样对你?”云矩自嘲地笑了笑,反问裴行俨道,“......可是在你心里,不就是一直这么想我的么?”
裴行俨的神情猛地一僵。
云矩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裴行俨,眼神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意和失望。
“在你心里,”云矩面无表情地看着裴行俨,漠然道,“......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因‘她需要一个太子’而存在,而不是‘她需要的一个太子’么?......我催你回洛阳,就一定是为了政事,为了江山,为了大家......冷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气。”
“我对你的担心,你是半点也看不到......不是么?”
“娘,”裴行俨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这下是真的慌了,眼圈都给急红了,“......娘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这么说,我不是这么想的,我不是,我真不是......娘你原谅我吧,你要是气不过,你打我好了,我以后不会了,一定一定不会了......”
云矩微微别开脸,不想叫自己自己脸上的失态暴露在孩子面前,冷淡地对裴行俨道:“你先出去......我暂时还不想见你,看到你就叫人生气。”
裴行俨求助地望向云朔,得了云朔一个爱莫能助的苦笑,灰溜溜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恹恹地一步三回头地拖着步子出了门。
“孩子也是被我逼的,”裴行俨走后,云朔摸了摸鼻尖,羞愧地抢先对着云矩低头道歉,“......对不住,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行俨也是夹在里面左右难为,你怪我吧,别跟孩子置气......”
“我自然不会与他置气,”云矩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坐到了床沿上,冷冷地看着云朔,漠然开口道,“......他是我十月怀胎费劲辛苦生下来的,他就是做再多的叫我失望的事情,那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是再生气,我也爱他......我对他的爱,自来要比你对他的爱要深得多得多。”
云朔张了张嘴,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你确实是很本事了,”云矩偏过头,木然地看着地面,突兀一笑,“......带兵围宫,先软禁再架空......你是想,篡了我的位子,好自己来坐一坐么?”
“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想法,”云朔愤怒道,“你明知道的,我绝对不会......”
“你不会什么?”云矩冷笑地反问他,“你不会背叛我?......可你做的事,又比直接篡权夺了我的位差了多少?......如果当时我没有先让了,你是做好了彻底与我撕破脸的准备么?”
“......杀符宋还都只是小事情吧,你真正想做的,是和我‘换上一换’吧?”
赵宁杨离开前,在谨身殿内第一次魔症一般透露自己的野心时,吐出的那段话,太过一针见血,以至于叫云矩一直记到了今日。
——若是你我之间,换上那么一换......成我来挑你,而不是等你去选我,很多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错,”云朔张了张嘴,自嘲一笑,坦然无畏道,“这一场确实是我的私心作祟......我等累了,等倦了,等疯了,等得要受不了......所以我直接带兵回来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丁点要伤害你的意思......前朝的事我不会插手,行俨是太子,给他管着,合情合理,我就是想,就是想坐下来,找个可以和你好好地谈一谈的机会而已......就我们两个人,不受任何外人的影响,坦然的、敞开的、聊一聊彼此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你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云矩低头一笑,面容讥诮,“......不就该已经想好与我翻脸的场景了吧?......不,应该说更早,你在去东南打大和之前,就开始布局了吧。”
“你去大和,很委屈,我想你安心,把能用的地方全用上你的人......当时不是没有人劝过我,尤其是我把宋然放到禁卫军统领这个要命的地方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我相信你......如果连你也不可信,我甚至一时不知道自己能信任的还有几个人了......我对自己说,如果连你也背叛了我,我就认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再给我好好地上了一堂课?”
“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云朔顿了顿,闭了闭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云矩道,“......那么我呢?......这一次,是我对你不住,可你对我一次又一次地失信反悔,又要怎么算?”
“阿梨,”云朔深深地俯下身去,靠在云矩耳边,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气我也好,恨我也罢......可你至少该知道,如果不是你先中途反悔,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错,”云矩撑着额头,冷不丁地笑了起来,苍凉道,“我这样满口谎言与假话的人,就活该被人背叛才是......”
云朔脸色一变,一把拽住了云矩的手,拉开了她想挡住自己的脸的举动,直视着云矩的双眼,既咬牙切齿而又无比虔诚道:“我回洛阳前,与自己打了一个赌......你我知道的,如果你想认真平乱,我只有死路一条......我只是在赌,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你赢了,”云矩讥诮一笑,“......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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