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孝祥太后宫里出来, 云涟仍是气得不行, 对着行俨破口大骂道:“......那个秃驴!他说的什么话!......你说他那是什么意思啊!”
行俨苦哈哈地不停地劝云涟消气、冷静, 平心静气、稍安勿躁, 别计较这个了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哈哈哈。
云涟兀自发了好一会儿的脾气, 终于算是消停了, 能用脑子思考了, 斜了行俨一眼,觑他:“......说吧,你怎么得罪的临淄王家的那个?”
行俨只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啊, 我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哪里去得罪他?谁知道他什么脑子......”
云涟微微皱眉:“既然不是你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最后干嘛要把那串佛珠还回去......那种人, 你理会他做什么, 越理会他以后碰到你只会越来劲......”
行俨沉默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云涟解释......他其实, 是不想让行渐大哥在其中为难。
行俨与临淄王家的裴行故不熟, 但行渐在简仁斋里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今年裴行故生辰的时候, 行渐还特意送了一把自己亲手刻的短刀送去, 行俨当时正好撞见了就留意了下, 后来没过几日,果然就偶然瞥见过裴行故十分爱不释手地在人后偷偷地把玩那短刀,行俨当时就想着, 虽然不知为何, 但看样子,他们二人的关系当是不错的。
不过十六叔本来对行渐大哥的态度也不过尔尔,行俨想了想,还是觉得说了不如不说,遂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随意道:“懒得跟他打嘴皮官司了,他现在可是太后那边的小红人,别回头夹缠不清的,十六叔再被他们联合起来给欺负了......索性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一串破佛珠,他们也至于......”
云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行俨一眼,有心想骂他两句,又不舍得,而行俨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旁边的人,云涟无法了,只好表示投降认输,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换下一个。
两人从太后宫里出来,特意绕了偏僻小道,打算一道出宫晃荡一圈,绕过一僻冷的宫殿时,殿门一开,却是一熟悉的人走了出来。
梁才人乍见行俨,也是微微一愣,继而惊喜道:“小世子殿下过来玩么?”
行俨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此处是思芙殿,因为靠近孝祥太后的居处和已经废弃的储秀宫,又远离慧帝的大都殿,偏冷僻远,故而为宫中的妃嫔们所不喜,宫中主位至今还空着,只东偏殿住了一个十皇子陇西王的生母安嫔,而梁才人的居处,则才只是西偏殿的一个小耳房。
行俨想着自今年大驴子回来后,云矩虽然没有明言禁止,但也确实没再主动提过要自己过来......至于自己,知道深浅,不想惹亲娘生气,也确实也有一段日子没来拜见梁才人了......
行俨不免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如今知道梁才人就是自己的亲奶奶后,一种莫名的情愫萦绕心头,看着对方期待的脸,突然就不能像以往那样,直接没心没肺地道出实情、说出拒绝的话了。
行俨想,算了算了,你不说我不说,十六叔也不说,娘她不会知道的,就这么一次,就再来这么一次,肯定不会碰到大驴子的......算了,碰到也没事,碰到就碰到吧,顶多再挨一顿揍,我就来这么一次嘛,不会有事的......
如此这般,行俨给自己做了一番充足的心理建设后,故爽快地直接把一开始的打算抛到脑后,只装作十分开心地絮絮叨叨着:“是啊是啊,才人娘娘这里有吃的么?我和十六叔的肚子都饿惨了......您是不知道啊,苦禅大师那个老和尚说起教来,一套一套的,就是不放人走......太后娘娘宫里的点心啊,软的跟棉花似的,还一点味道都没有,跟吃木头碎末一样......”
梁才人经行俨提醒,这时候才看到他旁边跟着的云涟,脸上的笑容微微僵持,顿了顿,才一边笑着摇头说行俨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自然爱些软的......我们这些晚辈,自然要钦着她老人家的习惯来……别说的那么可怜巴巴的,跟谁还真敢逼着你吃木头碎末一样......”,一边暗暗地打量着云涟。
与此同时,云涟眉间微蹙,也不动声色地将梁才人和思芙殿审视了一番,微微颔首以作示意。
梁才人迎了二人进来,笑着道:“没成想小世子今个儿会与十六殿下一起来,准备不足,我就献个丑,随意做几道了,还望两位殿下不要嫌弃......”
“怎么会怎么会,”行俨夸张地跳了进来,回头冲着云涟招呼着,似是怕他不懂行,还特意对着云涟叮咛道,“才人娘娘做菜可好吃了,你今天跟我过来,绝对是赚了,盆满钵满!”
云涟心里却不免有些微妙,不只是没想到行俨竟然会与黔南王的生母有这么亲近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云涟敏锐地意识到,梁才人方才的那句话,说的是“没成想小世子今个儿会与十六殿下一起来”,而不是“没成想今个儿小世子与十六殿下会一起来”......些微差别,其中区别,微妙而又明显。
云涟都忍不住奇怪了,若不是梁才人方才自己口误,按她的意思,难道她还每天都备好了东西等着行俨来么?
云涟忍不住深感荒谬地摇了摇头,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梁才人先摆了两份果品上来,与旁的宫殿里陈在案上的果品不同,她是将一个凤梨一切为二,挖空了里面的果肉,然后以其为底,里面填上山竹、樱桃、杨梅、荔枝、蒲桃、杏果、龙眼、山楂、香瓜等时令瓜果,有壳的皆尽剥去了壳,大件的也都切成了小小块,最后又浇上了些许的樱桃酱,色泽非常亮眼,看着就很是诱人。
行俨啊呜一声,毫不掩饰开心地扑了上去。
梁才人笑着叮咛了他一句“不要贪多”,就亲自跑思芙殿的小厨房里下厨去了。
午饭吃的其实很简单,一道以花卉打底的牡丹燕菜,一道新鲜的时令蔬菜茭白炒三丝,再加个牛蒡无忧菜,然后就是鱼蓉酿苦瓜、荷香黄鱼羹、红黄蒸鳝鱼、豆鼓小排、葱姜炒腰丝、香芹酱拌鸡这些荤的,即使再加上最后的那道蟹酿橙,满打满算,连荤带素,也不过十道菜。
但这确实是云涟在宫里以来,吃的规格上最寒酸,滋味上却是最满足的一次饭了。
不只是说梁才人的手艺有多好,而是云涟不比行俨,他只略扫一眼,心里就实在是太清楚了,要凑齐面上的一桌菜,梁氏区区一个毫无根基、也无外家倚侍的才人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
无需说黔南王如今如何如何了,黔南王再厉害,厉害的是在军中,厉害的是在前朝.......云朔回都至今,有个江淑妃在上面压着,人前人后,慧帝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要给梁氏提位分的意思,有些事情,就很明显了。
黔南王最多最多,也就是给梁氏多些银两花用、多选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从来......但是后宫之中,逾越了份例的东西,很多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弄到的。
用过膳后,云涟看梁才人的表情更是复杂了。
梁才人笑着与他们闲话了几句,就主动地开了口撵他们两个走,行俨也不好意思主动提走,但梁才人既然提了,熊孩子更不好意思多留,便顺着起来告辞了,三人说着话,梁才人送他们两个到了门口。
出门的时候,云涟意识到梁才人可能有话想单独对行俨讲,特意先行了一步,率先出了门去。
一门之隔,梁才人在里面,看着行俨,终还是忍不住胸口的期冀,开了口:“......小殿下......原来是会叫我‘梁奶奶’的......今日,为何不叫了?”
行俨微微一愣,原先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叫梁氏奶奶,是没有别的意思的,就是单纯这样称呼慧帝的每一个妃子罢了,如今知道了,他却是再难叫得出口了......
梁才人小心翼翼地看着行俨,试探道:“行俨......你今天,可以再叫我一次‘梁奶奶’么?”
行俨沉默了。
梁才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有一瞬间,行俨恍惚觉得自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水光。
行俨顿了顿,缓缓开口道:“......奶奶。”
梁才人足足站定了好半晌,然后才仓皇地别过脸去,掩饰了自己脸上的失态,压抑不住地哽咽道:“......谢谢,谢谢......好孩子......谢谢。”
有那么一瞬间,行俨有一种直接把话说开,问梁才人是不是已经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冲动。
最后,还是强忍住了。
没有意义的,很多事情,真的说开了,反而更是徒惹心伤。
最后,行俨只是垂下通红的双眼,又喃喃地叫了一句:“......奶奶。”
梁才人背过身去,完全无法抑制抽搐的身子,肩膀颤抖个不停。
有那么一刻,行俨很想冲上去抱一抱她。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行俨静静地站着,等到梁才人渐渐平静下来,然后看着她的后背,俯身去拉开宫门,挥了挥手,不知在与梁才人,还是与某个自己告别。
行俨平静道:“梁奶奶,谢谢您,我,我......走了。”
行俨没有再等梁才人的反应,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行俨木着脸出来,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云涟等在外面百无聊赖的身影,而是一行正气势汹汹地往这里走来的宫人。
行俨走到一边,愣了一愣,没有急着走,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行人一点一点地朝着这边走过来,最后停在了思芙殿的大门口。
领头的人看到行俨和云矩,也是微微一愣,忙向他们二人打了个千,脸色张皇地冲着行俨打眼色道:“小世子殿下和十六殿下怎的这般贪玩......这从太后娘娘宫里出来怎的还往这边拐......”
行俨皱了皱眉,张嘴正想说什么,被云涟拉住了,云涟敏锐地意识到了刘故这句话里给他们两个暗示,察觉到思芙殿可能要惹上什么大事,当机立断地开口解释道:“......是我的心情不好,想拉着行俨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说话,看这地方冷清,所以就过来了......怎么了?有问题么?”
“.......倒是刘公公,怎么不在我父皇面前听差,跑到这什么......什么殿来着......”
云涟还故意装模作样地回过身来,抬头去看宫殿的匾额,然后面不改色地补充道,“哦......这个什么思芙殿......宫里有妃子住在这边吗?”
刘故严肃了脸色,一字一顿道:“十六殿下说的极是,奴才来此,正是奉了陛下之命,来捉拿罪人梁氏。”
行俨一听就要跳起来,被云涟死死地按住了,然后两人一同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着刘故叫人去把思芙殿的大门叩开,押所谓的“罪人梁氏”出来。
行俨狠狠地咬住后槽牙,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在门被敲了几次没有敲开,刘故索性叫人撞开后,先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挡着大门,回身对着一看就像是要暴力拉扯的宫人们怒喝道:“梁才人还是我皇祖父的妃子,皇祖父一日没有下令褫夺她的封号,她就一日还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待会儿,都给我客气着点!”
刘故一看这个小祖宗就大感头疼,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好声好气地与行俨商量道:“小世子殿下说的是,那么您看这样可不可以,我们一道进去,把才人娘娘请出来,孰是孰非,真真假假,到了陛下面前,一切自然有陛下定夺......”
行俨没有听完,就负气地扭过身去,先自己冲进去了。
然后就看到梁才人安静地坐在他们方才用膳的地方,静静地垂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行俨脚步一颤,发疯般冲了上去,跪倒在了梁才人身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
下一刻,痛苦地放声嚎啕。
梁才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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