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苦禅大师来都, 孝祥太后忙不迭地欣喜召见, 老太后年逾九十, 仍精神矍铄, 自个儿享受了高僧的感化还不够, 还将一众小辈均叫来过来, 裴行俨毫无拒绝的余地, 也在被召唤之列。
不过见了与自己一样,臭着一张脸被老太后强行召过来皇十六子裴云涟,裴行俨就不厚道地偷笑了两声, 倒是不郁闷了,纯把他十六叔的精彩脸色当成了自己今日份的欢乐源泉。
苦禅大师为人倒并不如何古板枯燥,孝祥太后让他来给诸位小皇子、皇孙们讲经, 他就老老实实地讲了, 也怕这群龙子凤孙们听的无趣,苦禅大师也没讲太过深奥的佛理, 只捡了一则《太上感应篇》里的小故事, 对着众人侃侃而谈了一整个上午。
“......大和杨黼辞亲入蜀, 访无际大士。路遇老僧, 问:‘何往?’曰:‘访无际。’僧曰‘不如见佛。’曰:‘安在?’僧曰:‘汝但归, 见倒屣披某色衣者即是。’遂回, 暮夜叩门,母喜披衣,倒屣出户, 即僧所言佛状也*。”
“......黼惊悟, 自此竭力尽亲。手注《孝经》数万言,砚滴将干,水忽盈池,人谓孝感焉*。”
裴行俨一听开头第一句就觉得要糟,赶紧偷偷摸摸地去瞅云涟,好在云涟虽然从一开始就黑着脸一副随时要掀桌子暴起走人的模样,但一直完整地坐在那儿熬到了最后,也还是忍住了,除了脸黑点,看上去比旁人也没多显眼什么。
听完了大师的佛理,受了点深深浅浅的感化,苦禅大师还带了礼物来,一人一串香山寺开过光的佛珠手串,大家拿回去随意转一转闲来无事数着玩。
裴行俨都没仔细看,随意拿了绕了几圈套在手腕上就打算走了,结果被新上任的东宫嗣子裴行故拦住了。
裴行故因生母出身卑贱,在临淄王府时,受尽旁人的冷眼与慢待,等到后来搏一把终于侥幸在孝祥太后面前露了脸,赢得了老太后的喜爱,自此感觉一帆风顺,一片坦途,青云直上......后来更是跟走了狗屎运一般,眼看着已经告吹的过继一事,又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让他成了最后最大的赢家。久贫乍富,久卑乍贵,这段日子以来,难免心态失衡,举止略显浮夸。
尤其是在对着颍川王世子,他单方面认下的劲敌,裴行俨之时。
裴行故伸出胳膊一拦,指了指裴行俨手上的那串佛珠,对着苦禅大师言笑晏晏道:“大师,人有尊卑之别,佛珠亦有品级之分......大师久居香山寺,或许不太懂宫里的规矩,但宫中最重尊卑,颍川王世子得此串,似乎有些......不合体统。”
裴行俨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佛珠,又看了看身边最近的云涟手上的,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佛珠之中,除质地品相外,以数目分高下,苦禅大师带过来的这一批,自然是同一原料产出,从同一株沉香木上挖出来的,那就只以数目论。
《文殊仪轨经》示,上品佛珠以一百零八颗为优,示求正百八三昧,断除六根三受,其下中品佛珠,以五十四珠为先,示菩萨修行的五十四位次: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共五十阶位,以及四善根位;其次是四十二珠,示菩萨修行的四十二阶位,即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和妙觉。*
既然是给龙子凤孙的,下品佛珠就自不必提了,裴行俨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是一百零八颗不错,可身旁云涟手上的也是,怎么就一串佛珠,还牵扯到什么尊卑、体统了呢?
裴行俨倒没有生气,这倒霉孩子诚心实意地询问了裴行故一句:“那么......行故堂兄觉得,我应该用几珠?”
裴行故神色一冷,觉得裴行俨是在故意出言讽刺他,遂面无表情地看了身边的宫人一眼,那宫人立马高声道:“颍川王世子不过区区一郡王之子,怎可对东宫里的皇孙殿下如此不敬?......居心何在!”
裴行俨一噎,实在是太过无语了,也有些气恼了,回呛道:“你说我不该用一百零八珠,我问你那我该用几珠,这便是大不敬了?!莫不是跟你说句话,我还得跪着请示不成!”
旁边的皇子皇孙们见他们二人有吵起来的倾向,俱面面相觑,有些愕然,自然,也有那等好事的,兴奋地看着二人,非常期待这个传闻中被裴行故抢了位子的颍川王世子大发脾气,与如今的东宫嗣子裴行故正面大闹一场。
有看戏不怕台高的,自然也有生怕二人当真起了冲突的,旁有一汉中王的儿子,因汉中王与孝祥太后的缘故,被家里叮嘱着近些日子与裴行故走的亲近了些,见状赶紧打圆场道:“行俨堂兄勿气勿急,行故殿下是东宫的嗣子,以后要登宝承祚的,自来要比我们金贵些......”
可惜汉中王的儿子的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一皇子看不下去了,十七皇子生母宓贵人,靠着中宫这棵大树求庇佑求恩宠,连带着,对东宫也多有讨好之意,碰上刚刚被过继过去的裴行故,叔侄俩年岁相差也不多,又是一样的小可怜出身,可以说是颇为投缘了。
十七皇子冷笑道:“他有什么好气急败坏的!这般张狂,我这个做叔叔都看不下去了......说句不好听的,虽然你们几个都是堂亲兄弟,现如今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太大的高下之分,但言语间,对于更尊贵的人,还需得是放的尊重些吧......裴行俨你如此吵吵闹闹的,这是做什么呢!现也没谁逼着要你下跪啊啊,如此行径,这是要做给谁看呢,呵!”
裴行故冷冷地对着裴行俨道:十五叔、十六叔与十七叔是帝王之子,这才戴了一百零八珠,我乃东宫嗣子,也才不过一百零八珠,你乃郡王之子,自当该与身边的兄弟们一样,只着五十四珠,我没道你逾矩犯上,只说这不和体统,也说不得么?”
裴行俨不是完全受不得半点闲气的人,裴行故说他戴不得一百零八珠,如果对方一开始就这般解释,他便也心服口服地去卸下换了,可这样被人翻来覆去如此这般地讥讽了一通,如果还能就这么笑着听话应了,那还不如直接杀了裴行俨让他更为痛快。
裴行俨冷冷地顶回去:“你说我戴不得,我就戴不得?”
“......佛珠是苦禅大师送的,他既给了,我自然收得......也真是难为你那双招子往我这里放的那么亮,一百零八个,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数清楚呢,你就急着跳出来了......”
“哦,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是真的非常在意我啊......”
几个日常与裴行俨玩的好的皇孙们,纷纷很捧场地躲在人后偷笑出声。
裴行俨施施然地问苦禅大师道:“大师啊,文殊菩萨规定了,郡王的儿子就戴不得一百零八珠么?”
苦禅大师合掌道了声佛号,摇了摇头。
裴行俨一甩袖子,冷冷一笑:“这便是了,菩萨都不管的事,你来管我么?......你又是谁啊?”
裴行故怒极了,气急败坏道:“......我是谁?你道我是谁?!”
裴行俨呵呵冷笑:“你是谁,你还要来问我?你都不知道我哪里会知道......五,还真是飘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啊!”
汉中王的儿子不忍道:“行俨堂兄,你快少说两句吧。”
裴行俨撇了撇嘴,面带不屑地闭上了嘴,态度十成十的桀骜。
云涟施施然一笑,学着十七皇子方才的语气,缓缓道:“他有什么好气急败坏的!这般张狂,我这个做叔叔都看不下去了……说句不好听的,虽然都道他是什么东宫的嗣子,但那不也就是区区一个‘嗣子’......呵,一个歌姬的儿子,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个什么玩意儿了,狗仗人势的蠢东西......”
裴行故愤怒地朝着云涟扑了过去。
裴行故要是跟裴行俨打架,那自然是碾压级别的,但是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除过苦禅大师之外,谁要去跟云涟动手,那还真是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云涟听了一早上的孝经,正是憋得一肚子的火,愁着没地方发呢,对着裴行故下起黑手来,可真是半点也没客气。
最后还是苦禅大师看不下去了,分掌一划,把二人分开了。
苦禅大师看了看跟打得跟斗鸡眼一样的两边,叹了一口气,声震如洪地对着众人道:“看来贫僧今日,最该给诸位殿下们讲的,得是《校量布施功德缘品第十》。”
《校量布施功德缘品第十》出自《地藏经》,讲的是地藏菩萨向世尊请教阎浮提众生布施功德的轻重之分*,世尊对这一问题作了详尽的回答。
苦禅大师淡淡道:“是大国王等,欲布施时,若能具大慈悲,下心含笑,亲手遍布施,或使人施,软言慰谕。是国王等,所获福利,如布施百恒河沙佛功德之利。何以故?*”
裴行故恨恨地垂下了头去,喃喃答道:“......缘是国王等,于是最贫贱辈及不完具者,发大慈心,是故福利有如此报。百千生中,常得七宝具足,何况衣食受用。*”
苦禅大师客观地评价道:“殿下的《地藏经》背的很好......只是下回,该更用些心来诵。”
苦禅大师复又问云涟道:“未来世中,有诸国王,及婆罗门等,见诸老病,及生产妇女,若一念间,具大慈心,布施医药、饮食、卧具,使令安乐。如是福利最不思议......十六殿下,此段何解?”
云涟平静答道:“《地藏经》劝尊贵之人更应下心含笑,对位卑之人布施行善......大师此段,特意道其中对生产妇女及生老病死者布施,所得福报尤甚......必能成佛,永不堕恶道,乃至百千生中,耳不闻苦声*。”
苦禅大师哑然失笑:“十六殿下既然道理都明白,又缘何对他人之母这般不敬?”
云涟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苦禅大师淡淡道:“十六殿下心中无佛祖,与我佛无缘,日后......却是再也不必读那些佛经了。”
喜欢旧时堂燕请大家收藏:(321553.xyz)旧时堂燕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