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帝二十九年夏, 慧帝九子寿春王之母叶氏于储秀宫离奇薨逝, 悬梁自尽, 且自陈罪状于身侧, 帝大怒, 查验之, 一一如应, 遂废去叶氏嫔位,尸身不入帝陵,归其家人, 自行安置。
后,寿春王深恨不已,孜孜不倦, 彻查叶氏之死之内情, 重刑鞭笞储秀宫及其周边宫人,严查问心庵守卫, 抽丝剥茧, 一点一点将叶氏吊死当晚的矛头, 指向了离储秀宫最近的思芙殿西偏殿里住着的唯一一位慧帝的嫔妃, 慧帝八子黔南王之母梁氏。
而在寿春王挟怒而来, 备上人证物证, 陈情于帝王之前,帝召梁氏,令两厢对证之时, 梁氏先一步, 于思芙殿里中毒薨逝。
事情至此,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寿春王怒道梁氏此举,乃是畏罪自杀,黔南王当庭嚎啕,道母亲含冤而死,自己定要为她查明内情,将凶手绳之以法。
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但无论如何,寿春王手中当时所谓的佐证,随着梁氏的死,皆尽化为虚妄,如果再出现更更有力的指证之前,慧帝驳回了寿春王所谓的“梁氏乃畏罪自尽”的说法,然梁氏本掖庭中人,出身卑贱,不得入帝陵,黔南王于西山亲为其母凿一墓,墓成之前,停灵洛都普华寺,七七四十九日,哀荣甚重。
梁氏出殡那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雨,云矩亲自带着行俨与行渐一早便过去了,云朔神情寥落,但比之头七那一日,已经冷静了许多,他恭恭敬敬地叩在梁才人的棺材前,伏下身子,无声无息地落泪了好久,然后一脸平静地站起身来,对周围众人道:“走吧。”
大庄风俗,老人丧后,应由孙辈持幡,此曰“持节”,有告慰先辈,送灵安息之意,黔南王尚未娶妻,更没有子嗣,梁才人丧后,自然也无嫡孙,以长论,当是由皇长孙裴行渐该代,只是因为如今黔南王与寿春王的紧张局面,东宫党谓之黔南王,均系不假辞色,陇西王与云朔交好,还怕颍川王会因此借故为难,不让暂居其府的裴行渐过来,又苦于自己尚无子嗣,特意去请了自己关系还不错的即墨王来,结果等即墨王带着老婆儿子一起来了,才发现人家颍川王比自己到的早多了,不免讪讪。
棺材起,行渐去拿幡的时候,行俨错了一身,挡住了他。
行渐疑惑地抬眼看去看他。
梁才人死的那天,行俨一直哭到彻底厥了过去,最后是云矩过来把他抱走的,头七那天,云矩本想带着行俨一起去灵前再送梁才人一程,结果行俨那几天哭的太厉害,身子都受不住了,云矩就没有带他,自己一个人去了,这过了将近两个月,行俨看上去总算正常了些,能平静地与人说话了。
行俨轻轻地对着行渐道:“大哥上次胳膊上受的伤还没有好全,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我来帮你吧。”
行渐若有所思地看了行俨一眼,行俨眼帘低垂,看不清眸里的神色。
行渐轻叹一声,摸了摸行俨的脑袋,让开了。
行俨拿起幡,右手微微颤抖,面上无波无澜。
梁才人葬在了西山,天降大雨,山路湿滑,云朔捧着盆走在最前,随着唱礼人的一声“跪”,一句“起”,一路跪到了梁才人墓前。
礼毕之后,云朔跪在梁才人的墓前,手抚碑文,轻轻道:“感谢诸位今日来此,为我母亲送行......我还想再陪母亲一会儿,大家自便吧......”
雨下的实在是太大了,过了半刻钟后,即墨王怕自己的小儿子受不住,先站起来躬身告辞了。
又过了一刻钟,陇西王挠了挠头,感觉自己搁这儿跪着也没什么事,还徒让主人家劳心,就不好意思地跟云朔说了一句,也起来走了。
一个时辰后,前来观礼的人,除了云朔在黔州时的衷心旧部,都走得差不多了,云矩便也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示意行俨该走了。
行俨别过脸跪在那里,只当没看见。
云矩沉默了一下,自己先转身离开了。
行俨咬咬牙,眼里的泪水气愤地流了下来。
云朔头抵着墓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恍惚地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了身边的哭声,撩起眼皮一看,却是行俨在哭,云朔一伸手,把行俨揽到自己的怀里,护到了自己身下,喃喃地开口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五哥还没走么?”
行俨靠在云朔的胸口,他身上外罩的蓑衣全是水,把云朔干燥的衣服全打湿了,行俨抽了抽鼻子,把头抵在云朔的肩膀上,气愤难忍又委屈巴巴地说:“她已经走了......我还在这里......我想再,我想再陪一陪......”
云朔撸了撸行俨的小脑袋,恍惚地感慨道:“......你,你是真的很怀念我的母亲啊......这几年里,你与她,相处的好吧......”
云朔想到自己入宫为母亲梁氏收敛时,行俨跪在思芙殿里泣不成声的模样,心里恍惚想着,原来除了自己,还是有人一样怀念着母亲的......
行俨把脑袋搁在云朔的肩膀上,颤抖着嗓音,压抑不住地哽咽道:“她......她待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奶奶一样......”
“我是真的很后悔......那时候,那时候......我应该抱一抱她的......”
云朔一把将行俨死死地扣在怀里,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热热的东西打在行俨的头上,行俨忍了一上午的情绪终于崩溃了,拽着云朔胸前的衣服,痛哭流涕。
行俨哭累了,最后直接哭得睡了过去,云朔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将他护在怀里,对着剩下的旧部道:“没事了,你们都先回去吧,我稍后就回......这么大的雨,山路难走,大家都小心点......”
韩子清知道,现在的情况,云朔肯定更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故而也没再多推脱客气,躬身行了一礼,示意徐有仁和宋家两兄弟该走了。
最后一拨人下山离开后,雨势开始慢慢减小,云朔抱着他怀里已经睡过去的行俨,这才慢慢往山下走。
半道上,就看到了一个人远远地打着伞站着。
云朔微微一愣,有些诧异:“......五哥,你......你还在?”
云矩把伞凑过去,替云朔挡了挡斜飞的雨,没有说话,只示意他自己看。
云朔这才发觉,云矩倒不是干在那里傻站着,她站的,恰是一座墓前。
碑文上刻着“温氏女临溪之墓”七个大字。
这是温禧皇贵妃的墓。
云朔微微愕然:“五哥,这......这是皇贵妃娘娘的墓?她怎么,她怎么会......?”
以温临溪的身份,不可能不葬入帝陵啊?
云矩平静道:“她自己选的址,建的墓,温家的历代子孙,除了后来被父皇以谋逆之罪处死的那批,皆尽葬在这里......为人子女,我选不了她的死,也求不来她的活,可她最后的这一点需要,我还是替她做的到的。”
云朔默了默,想到温禧皇贵妃死的时候,云矩也不过才十七八岁,当时的五哥,比之现在的自己,恐怕更是茫然无措,心里就陡然泛起了丝丝的心疼与爱怜,不由自主地开口劝云矩道:“斯人已逝,活着的,还是要节哀顺变......”
云矩看着他,蓦然一笑。
云矩想,自己一直搞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从小到大都冷血冷心、薄情寡义的人,是怎么养出来行俨这个心肠比舌头还软的孩子,她原是道,难不成是行俨受宁杨的影响大些?可似乎也不然,赵宁杨的骨子里,其实是个很坚毅、很有魄力的女子。云矩还想过,莫不是自己那位从未谋面、也尚不知如今还在与不在的父亲,是一个满腔慈悲之人......但无论如何,总归是,不可能从温临溪那个女人身上遗传到的......如今看来,却是找到了真正的源头。
见云朔被自己笑得一头雾水,云矩微微摇头,曼声道:“温临溪的死,和你母亲不一样......你会替你母亲的死悲伤难过,但是温临溪......坦白讲,她的死,我并没有如何波澜,甚至不觉惊讶......最多的,也就是有点愤怒。”
云朔愕然地看着云矩。
云矩淡淡道:“她是在我和宁杨大婚后的第二天,我带新妇前去清溪宫叩拜她时,吊死在自己的寝宫里的。”
云朔大为震惊,他一直以为,一直以为皇贵妃当年毅然赴死,是对慧帝屠戮温家之举表达不满,如今看来,却是,却是......
云矩轻笑了一声,面容讥诮道:“而她之所以这样做,说白了,不过只是为了惩罚我罢了......”
惩罚云矩对东宫的屈服,愤怒于自己的孩子竟然会向赵家摇尾乞怜。
云矩轻轻地啧了一声,语气平静地评价道:“......她确实是,阴魂不散......临到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云朔震惊到失语:“我一直以为,以为皇贵妃是......”
“以为她是被父皇逼死的?还是以为她是在对父皇发泄不满?”云矩好笑地回头看他,轻轻道,“她才不,她聪明的很......哪个人,会对不在意自己的人大吵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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