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矩温柔一笑, 体贴地告诉寿春王:“九弟你莫不是忘了.......她死了, 可我还活着呢。”
灯火摇曳之下, 云矩一贯冷淡自持的标志性表情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 是三分不屑、三分讥诮, 三分睥睨, 再掺上一分□□裸的恶意混在一起妖异之态,寿春王看着,竟然被生生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云矩闲闲一笑, 慢慢地踱步往着东宫太子和行俨的方向走去。
裴行俨立在东宫太子身侧,姿态挺拔俊秀,如庭中玉树。即使年纪尚幼, 裴行俨身上也慢慢显露出了良好的出身与家世带给他的无人匹及的自信与端谨, 崭露出了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慢慢生起的稳重与可靠。
云矩走过去,默默看着, 一步一步, 按照程仪, 裴行俨要代东宫太子先从牵星楼的道人手里小心翼翼地将那盏长宁灯接过, 然后再递予东宫太子, 让他自己亲手挂上, 此为礼成。
云矩与寿春王闲话耽搁了一会儿,但即便如此,她过去的时候, 那边也就才刚刚进行到第一步。
——牵星楼的道人正在把那盏写了东宫太子名讳与生辰八字的长宁灯小心翼翼地递给裴行俨, 裴行俨默不作声,沉稳地伸手去接。
云矩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无波无澜。
下一刻,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递灯那道人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手一直抖啊抖的,抖个不停,裴行俨离得最近看得清楚,不免在心里大皱眉头,暗自嘀咕牵星楼都是怎么回事,怎么让这么一个经不起事的小家子气来给东宫太子递灯,这若是一个不稳把灯打了,可不是就更好玩了.......不过想归这么想,裴行俨还真没有看别人倒霉送命的爱好与兴趣,他主动伸出手,想将那盏长宁灯稳稳地接过来,然后便被那道人飞速地觑了一眼,裴行俨被对方眼里的惊讶不解弄愣了,微微一愕然,顿住了手,下一秒,就跟预言成真了一般,那盏灯,就那么巧而又巧地从那道人手里脱了下去,还是以一个裴行俨根本无法成功接到的轨迹,直直地坠落下去。
然后噗呲一声,在地上碎裂开来。
裴行俨脸上的愕然完全掩饰不住。
不过他的表现也不算突兀,周围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一副没回过神来的震惊模样,就连东宫太子,也被突如其来的长宁灯莫名碎掉噩耗击住,一下子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牵星楼负责递灯的道人这时候倒是反应得够快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东宫太子的方向连连叩首,口中不停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云矩走过去,叹了口气,拉住气得要当场给那道人一记窝心脚的东宫太子,劝他:“二哥,消气,先消气.......这盏碎了,那就是‘碎碎平安’‘破灯消灾’,让牵星楼再给你送一盏来就是了.......跟一个下面的小道人计较,没有意思,也没的平白失了身份......”
寿春王默不作声地跟着云矩从那头走到这头,此时冷不丁地开了口,提出异议:“可二哥先前那盏长宁灯,是从国师那里亲自求过来的......国师性情古怪,牵星楼的道人等闲都不敢随意打搅他,再送来一盏,能跟国师做的一样么?”
云矩撇撇嘴,暗道:就算是先前那盏,也不可能是卿凌自己做的......而卿凌造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不要人命的,真要是他做的,旁人不论,云矩可是千万不敢要的......
云矩淡淡道:“可毕竟是他们牵星楼自己的道人犯的错,无论如何,国师大人得出来,给二哥,也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小道士,还不快去求你家国师大人,他今晚要是不来,你可就没有命活到明天了啊......”
云矩不冷不热地冲着跪在那里求饶的道人如此说。
那小道人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就往牵星楼跑。
寿春王动了动唇,很想讽刺云矩两句,国师要是那么容易就被请来了,就不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了,不过……寿春王冷冷地想,我为什么要提醒她?她颍川王不是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很厉害的么?那就都听她的,可看着她今日如何收场......
半刻钟后,国师亲至。
寿春王咬了咬后槽牙,当自己刚才啥也没想。
用云矩的审美来说,卿凌的出场,相当的......浮夸......
国师大人一袭白袍,配上他的及地白发,衬得面如冷玉,高贵凛然而不可侵犯,一幅出尘入仙之态。
卿凌走到天坛之前,天坛周边所有的灯烛,同时的齐齐一跳,一黯后又是一破光的明亮,似乎在为国师开路预告一般。
周边的人见了,不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大多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冲着卿凌的方向微微行礼,以示尊敬。
对于卿凌的这些小把戏,云矩可真是看得厌倦了。
卿凌走到东宫太子一行之前,那失手碎了灯的闯祸道人也夹尾巴缩脑袋地跟在他的身后,东宫太子见了卿凌,也收敛了脸上不虞的神色,毕恭毕敬地冲他执了一道礼,口中称呼道:“国师大人。”
卿凌面不改色地受了,丝毫没有避让或者回礼的意思,然后也不等东宫太子开口,微一挥袖,那盏摔落在地上记着东宫太子生辰八字的已经破裂的长宁灯无风自动,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一点一点地飘到了卿凌怀里,仿佛受了委屈般,还在卿凌手里蹭着摇摆了一番。
看到这一幕的人的脸色齐齐变了。
包括云矩。
云矩暗道:我日后绝不会从卿凌手里接过任何东西,更遑论记上自己的生辰八字了......这盏长宁灯,竟然还真的是卿凌的造物。
卿凌广袖一挥,众人再定睛去看时,那盏灯便完好如初地亭亭立在了他手上,卿凌再一挥袖,那盏灯便颤颤巍巍地,无风自动,自己一步一步将自己挂了上去。
直到这时,卿凌仿佛在关注到了众人震惊到失语的神色,多看了东宫太子两眼,彬彬有礼却也绝对冷冷冰冰地客气问道:“如此处理,太子殿下可还算满意?”
东宫太子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的,他一向奉行“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原则,无论是对于牵星楼还是对于香山寺,都是一个过得去的面子情,按照礼制与旧俗,该去拜祭的时候就去拜祭一二,见了苦禅大师与国师卿凌,该去行礼的时候也绝不端着架子摆脸色给他们看,但是,对于这些和尚道士,东宫太子的耐心,也仅止于此了。
卿凌主持春祀、祈雨、求风......在东宫太子看来,都是愚弄愚弄百姓的行为而已。
这还是东宫太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卿凌身上的奇异之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东宫太子总觉得,卿凌身上的威压太重,往日也略有多觉,但今日尤盛,压得他隐隐胸口发痛,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东宫太子低下头,毕恭毕敬道:“有劳国师亲至,也多谢国师费心了。”
卿凌冷淡道:“殿下不必如此,我来此,乃是应星兆而至,并非为你。”
然后也不待东宫太子有所反应,直直一个转身,背对着众人,冲着刚至此地的凤銮道:“上相与太微相撞,宜择一贵女于广元祭上献礼,安动明堂,皇后娘娘,有劳您了。”
这话是对赵皇后说的,音量并不高,但却是响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边,所有人都被卿凌这一招震慑住了,连远处正和大街上的欢闹声都猛地降了下去。
大家都有志一同地安静下来,生怕惊扰了此地奇诡的气氛,纵是平时再不信神佛之人,此时心中也多了三分敬畏。
赵皇后刚下凤銮就被卿凌来了这么一下,一时懵然,六神无主地巡视四周,不知该叫哪个人上来。
卿凌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站着等她示意,不过,国师这样的人,单是站在那里看着你,就足以让人感到压迫感暴增,完全不知所措了。
赵皇后没有犹豫多久,就瞟到了柳书澄,顿时大喜,张口就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柳咮之女,出身清贵,体态纤弱,举止得宜,本宫甚是心悦,令其于广元祭献礼,国师大人觉得如何?”
柳书澄面色微微一变,挺直了脊背,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卿凌的目光顺着赵皇后的话音,冰凉凉地扫过柳书澄全身,淡淡道:“可。”
柳书澄深吸一口气,就这么在所有人的一片茫然之中,被人拱卫到了天坛之上。
柳书澄毫无准备,如此仓促地被人推到台前,手边无一处可用之物什,她只冷静沉思了三秒钟,然后深吸一口气,张嘴开唱:“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嗓音婉转清亮,曲调古朴,有一种别致的动人之处。
寿春王忍不住小声嘟囔道:“她在唱什么呀?”
“周颂,”云矩瞟了寿春王一眼,淡淡道,“诗分风、雅、颂,颂乃周王庭祭祀宗庙的乐歌,其中以周颂为首,柳姑娘唱的,是其中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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