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 广元祭。
月上西天, 东宫太子手捧合符釜山*, 代慧帝领文武百官上天坛叩拜五灵, 云矩隐于其中, 十步之外的另一边, 太子妃代皇后捧凤玺, 携内外命妇及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之女一同应礼官唱和而跪,繁复而庄重的祭祀仪式之后,寂静观礼的百姓们爆发出阵阵欢呼, 纷纷涌到正和大街之上,火树银花,欢宵达旦。
东宫太子袖了手, 从天坛上下来, 远远观望着远处百姓们的欢笑与吵闹,侧首与身旁的云矩闲话道:“......算起来, 这是父皇第三回叫我代他来天坛拜祭了。”
广元祭三年行一次, 东宫太子第一回来代天子行祭礼时, 恰恰是云矩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云矩笑了笑, 不让自己去回忆太多:“太子殿下如今也是驾轻就熟了啊。”
东宫太子也笑, 笑完之后, 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冲着宫人们道:“对了,先前本宫说了要趁着广元祭求国师给挂一盏长宁灯的, 去问问牵星楼那边, 本宫的灯送过来了没有。”
宫人领命而去,东宫太子便叹着气给云矩说道:“说到这个长宁灯,本宫就忍不住想到小九来,他这一段日子,才是过得最不顺的那个,叶嫔出事,累得他也跟着吃挂落......本宫看啊,这长宁灯,说不得也得给他求一盏挂起来......”
说话间,寿春王也走了过来,自德妃被废到如今,短短几日之间,他一下子消瘦了不少,如今站在那里,不止富贵气态不存,竟还莫名多了一股嶙峋之感,不过他身上原来常年在红粉里打滚胭脂气倒是也被一视同仁地清洗了个干净,叫云矩来说,却是比往常看起来顺眼许多。
寿春王默不作声地挤过来,东宫太子见了,便与他笑道:“本宫和你五哥正说起你呢,你这便就来了......喏,长宁灯,本宫派人特意去牵星楼求的,你要与不要?”
寿春王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就算了,二哥要是有多的,不妨给五哥挂一盏吧......左右我就要去寿春了,以后二哥身边,还是要五哥多多劳累。”
云矩淡淡一笑:“我便算了,粗人一个,不值当,太子殿下要是求了多的,不妨给皇后娘娘与叶嫔各挂一盏吧......叶嫔最近,倒是诸事不太顺的模样,正该挂挂这个。”
“我母亲就不必了,”寿春王面无表情道,“长宁灯克小人保顺遂,母亲马上要随我一道去寿春,怕是犯小人的机会不会再多了,再挂长宁灯,倒是完全多此一举了。”
云矩顿了顿,抬起眼定定地望了寿春王半晌。
寿春王视若无睹,别开脸,刻意抬高了音调,保持着一种周边尚未散去的勋贵、官员们都能听到的嗓音,对着东宫太子建议道:“二哥的灯回来了,长宁灯既然要挂,自然是要最亲近的人帮忙去挂起来最好,既然今日行俨也在这里……二哥你看,不妨让他来与你一起去挂?”
云矩看着寿春王的眼神有些发凉。
东宫太子只思索了不到半秒钟,就抚掌一笑,叫了三声好,然后和颜悦色地对着宫人道:“去帮本宫把颍川王世子唤过来吧。”
云矩嘴唇微动,想了想,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裴行俨很快便一头雾水地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冲着云矩三人见了礼,东宫太子把他亲热地拢到身前,将牵星楼那边专门侍奉着长宁灯的道人们所站的方向指给裴行俨看,看过之后,含笑叮嘱他道:“那里面有一盏是二伯托国师求来的,如今业已到了,你便跟二伯一起过去,帮二伯一起把灯挂上去吧。”
裴行俨听完,顿了顿,瞟了云矩一眼,见云矩毫无表示,便失望地垂下眼帘,一声不吭地依言去了。
长宁灯,须得是灯上人血脉亲缘最相近的那个帮忙、本人亲自来挂,如此才称得上是诚意,东宫太子如此行径,其看中颍川王世子承祚的态度溢于言表,周围稍微知道点事儿的人见了,便都有意无意地把视线往东宫太子与裴行俨身上扫去,各自私心里琢磨了点什么,就只有各自清楚了。
云矩站在原地,看着东宫太子拉着行俨慢慢走远的背影,没有动。
寿春王便也没有动,只认真地欣赏了一番云矩的神情,然后嗤笑一声,问她:“五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至亲与自己分离的感觉,如何呢?”
云矩淡淡地扫了寿春王一眼,平静道:“叶嫔的事儿,九弟似乎对我误解颇深。”
“误解?”寿春王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笑话般,捧腹大笑,然后又蓦然收了脸上笑容,冷冰冰地诘问云矩道,“五哥,自你拜入二哥门下来,我自认自己从未对你有过半分冒犯,但凡事有争执,我也是能避则避,从不与你正面争锋,弟弟退让至此,你却还是不满足,非要对我的母亲下手,逼得我们母子彻底离开洛阳才满意么!”
“......我真是不明白,我到底是哪里碍着你的路了?......临走之前,看在共事这么多年的份上,能给弟弟一个痛快话么!”
云矩静静地看着寿春王狰狞的面容,安静地摇了摇头:“你错了。”
“我错了?”寿春王深感莫名,啼笑皆非地重复了一遍云矩的话,然后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好吧,是我错了,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天真地以为我诚心把你当哥哥,你就能也愿意把我当弟弟来看待了!”
云矩别过脸,不理寿春王的怨憎之辞,只淡淡地解释道:“从来就不是我不放过你,而是你们不放过我。”
“小九,何必继续装糊涂,我当日问你的那句话,你现在答的上来么?”
寿春王被她的倒打一耙弄出了一腔怒火,听云矩质问,只记得生气地反问道:“我不放过你?我做了什么才叫不放过你?......你问我什么?要我回答什么?我又答不上来什么了啊?!”
云矩深深地看了寿春王一眼,重复了一遍当日在东宫的话:“......小九,你送人东西前,都不自己先打开看看的么?”
寿春王神情一窒。
云矩见他懂了,便也懒得再多话,只平静地给彼此这段时间的遭遇下了一个结论:“若非你母亲小动作太多,我是无意与她为难的。”
......不过同样的,她既然敢冲着我伸手,就要做好连手带胳膊都被我剁下来的心理准备。
寿春王听后,深吸了一口气,气到快要说不出话来:“所以呢?你认为那块玉是母亲不小心弄碎的?......好吧,先不论事实如何,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布了这么大的一个局把她害到现在这地步?五哥,是我脑子不好使还是你的脑子不清楚,我可记得,那块玉碎掉的事,二哥可并没有多责罚行俨什么?所以母亲她做的事到底伤害到你们什么了?触犯了你们什么利益了?你就非要揪着那些斤斤计较与她过不去?”
“......她一大把年纪了,被父皇当着宫人们的面掌掴羞辱,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老来失节,被贬去妃位,降下俸仪......而这一切的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弄碎了一块其实后来也并没有使得任何人因此得到什么惩处的玉?还仅仅只是五哥你自己单方面认为的......?”
寿春王越想越觉得可笑极了,这件事细说下来,自己的母亲被人针对的内情竟然只是因为这个......
寿春王忍不住恶意地对着云矩道:“五哥,你做事,还真是像极了当年的皇贵妃,如此锱铢必较不留情面,你迟早会自食恶果的!”
云矩也被寿春王的强盗逻辑给气得笑了出声,笑完之后,颇觉有趣地反问寿春王道:“所以......九弟觉得,叶嫔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因为我一人的伺机报复么?”
寿春王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云矩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害人者人恒害之,叶嫔落到今天这一步,不过是用了九弟你刚才赠我的那句‘自食恶果’罢了,她自己习惯了用佛见笑来清除异己,还能是别人逼着她做的不成?......实话说,这样的人,等着她自己遭反噬就好,我根本就懒得出手......你以为,我真要想做点什么,她如今还当得了‘叶嫔’么?”
寿春王听云矩这样说自己的母亲,气愤极了,咬了咬牙,恶意满满地对云矩道:“那弟弟还真是见识浅薄了......不知道五哥连早死的娘都翻出来了,也不过是让我母亲丢了个妃位,若是下一步再想做些什么,莫不是得要抱着皇贵妃的牌位在父皇面前哭不成?”
云矩听出寿春王话里的不屑与不以为意,也忍不住笑了:“九弟啊九弟,今日,哥哥就发发善心,再纠正你一个错误吧。”
“......你以为我好好地活到今日,好好地站在这里,是靠着温临溪遗留下来的情分么?”
灯火瞳瞳之下,寿春王看得清楚,云矩吐出“温临溪”三个字时,表情是极冷淡而又极厌恶的。
云矩笑着告诉寿春王:“你莫不是忘了......她死了,可我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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