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宽袍广袖, 足踏木屐, 妆容繁复的女子, 在夜色的遮掩下, 步步生莲地悬空向着卿凌袅袅走来, 缓声唤道:“琉璃君大人......”
卿凌微微侧目, 行一稽礼, 淡淡道:“莲姬,你来了。”
“莲观琉璃君大人似乎遇到了些麻烦,”莲姬掩袖一笑, 柔声道,“......特来相助。”
“麻烦?”卿凌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睥了眼远处的张士诚, 不屑道, “你说这个半吊子的茅山派道士?......师父教的东西还没学会,就贸贸然地学人家出山, 就他, 也配作我的‘麻烦’?”
“大人这是恼羞成怒了么?”莲姬莞尔一笑, 俏皮地歪了歪头, 悦声道, “......张士诚虽是一籍籍无名的小道士, 可他的师父,可是大名鼎鼎的‘玉笙子’......”
“他的先祖张道陵,”卿凌不屑道, “也不过与我祖父平辈论交......区区一个‘玉笙子’, 又能算得了什么?”
莲姬失笑,只好无奈道:“诚然,琉璃君有‘冥观生’这等夺天地造化、集万物灵秀之物在侧,玉笙子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玉笙子当年失山河社稷图于琉璃君之手,怀恨在心,汲汲营营数十年,只待琉璃君有朝一日失了势,就取而代之......如今这局势,他更是满怀信心,当下就把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派出山门来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窥视......琉璃君大人,您真的不感到丝毫的害怕么?”
“你今日是来,”卿凌忍不住笑了,讥诮道,“......做昆仑的说客的么?”
“我是在诚心实意地为琉璃君大人的处境着想,”莲姬诚恳道,“白玉京溃散后,十二楼五城分崩离析,我们这些原已跳脱出世俗之内,也为世俗所不容之人无处可去,只好四下逃难,若非还有山河社稷图得以庇护,早已该化作尘土回归天地......琉璃君手持山河社稷图,非我等刻意为难您,但若不顺天道之命而行之,山河社稷图出错,最早被反噬的也该是琉璃君大人您啊......三十年前青蛟吞凤,香山寺一脉的气运就此告罄,苦禅之后,再无可入资质白玉京之人......如此的前车之鉴,且还历历在目,琉璃君当真要一意孤行,感情用事么?”
“白玉京早都没了,”卿凌低下头,挖苦一笑,“香山寺再出几百个像苦禅那样的大和尚,也不可能再入白玉京,你还在痴心妄想着什么,莲姬?”
“是我在痴心妄想,还是琉璃君大人刻意隐瞒?”莲姬淡淡道,“琉璃君亲自坐镇洛阳,近三十年内,少有外出......”
“我年纪大了,”卿凌面无表情道,“不喜欢动弹。”
莲姬如若未闻,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这可是往上数几百年都没有的事情,当年庄灭大昭,裴代李氏,天下纷争四起,洛阳龙脉险些一命呜呼之际,琉璃君可都没有留在一个地方那么久......”
“我真是没想到,”卿凌面无表情道,“我区区一介昆仑弃徒,还能得那边如此的关注。”
“琉璃君大人说笑了,”莲姬含情脉脉道,“您是物华天宝,天道的宠儿,当年之事,是昆仑有眼不识泰山......您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堪为十二楼之表率,吾等心敬仰之,自然时时不敢遗漏了您的行踪......”
“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卿凌扼腕叹服道,“......把监视别人说的那般好听......不愧是脸皮最厚的昆仑,承让了。”
莲姬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卿凌把话说得这般难听,又是如此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莲姬也再没了方才的奉承讨好小意求和之心,面无表情道:“荧惑入心宿,紫微桓失位......如今天道明显到了连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士都算得出来的地步,琉璃君手握象征天下正统的山河社稷图,真的不打算再做些什么么?”
“......十二楼门人隐居天下四方,非吾昆仑一脉,若是琉璃君不愿遵山河社稷图行事,不如现在就把山河社稷图让出来吧!”
“所以说,”卿凌凭栏远望,看也不看莲姬,随意道,“......你今日是在抢东西的啊。”
“琉璃君大人说笑了,”莲姬警惕地退开半步,冷冷道,“我自知不是您的对手,昆仑也无意与您为敌......莲今日所来,也只是想讨个说法罢了......”
“毕竟,”莲姬顺着卿凌的目光,看了看远处的张士诚,谨慎地开口道:“我们大家所有人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您自己也看到了,那道士才不过区区五十岁,就能拿得起迦楼罗原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琉璃君可别再逆天而行了!”
迦楼罗......提到张士诚手里拿着的那个桃木雕,卿凌也沉默了。
金翅大鹏鸟,以蛇、蟒为食,是很多末路王朝的庇护神,只因它们,可以无视功德气运,吞尽所有一切未得封正的非龙之物。
在青蛟未得封正之前,若是与迦楼罗正面遇上,绝不是它的对手。
卿凌不相信茅山派能使唤得起金翅大鹏鸟,张士诚手中之物,怕是连他自己都未必却清楚有多恐怖,若非裴行俨确乃山河社稷图所择的第四代君主,已承气运,怕是刚才那一下,就足以使得他当场暴毙。
卿凌意识到,随着荧惑犯心的异象越演愈烈,坐不住要跳脚的,早已远不止茅山派和昆仑。
张士诚只是被隐在后面的人抛出来的一只投石问路的棋子,而今日的莲姬,则是第二个。
他们都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或者说......是山河社稷图的态度。
卿凌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一副卷轴,缓缓展开。
莲姬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山河社稷图华然绚烂,闪着非同一般的光芒,其上绘着白玉京的十二楼五城,与缓缓来往其间赏酒观花的众多仙人。
久不见外人,画中仙乍见莲姬,纷纷呼朋引伴过来看,颇觉有趣地对着她品头论足了一番。
“咦,青华君,这是你座下的那株么?”这是一个好奇的白须道人。
“不是吧,”被唤到青华君懒洋洋地瞥了莲姬一眼,随意道,“是南明屋子外的那株吧......”
“青华,我的莲花可都随我入了山河图,”南明君白衣当风,衣带飘飘,温和道,“你可休得把始乱终弃的锅扔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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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就是,”莲姬激动得涨红了脸,难以置信地对着卿凌道,“这就是山河社稷图......这是白玉京......‘再复白玉京的出路,在于山河社稷图’......原来神机老道的话是这般意思......”
“你想多了,”卿凌毫不留情地给莲姬泼冷水道,“白玉京早没了,这只不过是一幅画......它起个再厉害的名字,也不过是一幅画。”
莲姬大怒,正欲与卿凌争执,却瞥见画中仙一个个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不由怔怔失语。
“是啊,”青华君随意地坐了起来,懒洋洋道,“我们早都死了,这不过是一幅画,靠它来再复白玉京?照着这样子再办一座么?”
莲姬咬着唇,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青华,你不要吓着人家,”南明君温和地对着莲姬道,“......姑娘,你误会了,我不过是南明君的一段记忆罢了,真正的南明君,早随着白玉京一起消亡了......”
莲姬彻底崩溃了,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不是山河社稷图么?山河社稷图不是该什么都知道么?......为什么这样!”
青华侧躺着嘲笑南明君:“南明......到底是谁不会说话?”
南明君无奈了,苦着脸为自己辩解道:“可是他们想再减白玉京,来找我们确实是没有用的呀。”
卿凌挥了挥袖子,把山河社稷图卷了起来。
“如你所见,这就是所谓的‘天道所证’的山河社稷图。”卿凌漠然道,“你们都想匡扶正统,我也想......顺天而行,本就是最投机取巧的事情,因为你在一开始,就把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可问题是,没人知道真正的天道该是什么。”
“几百年来,十二楼人达成共识,遵山河社稷图之意而行事,可山河社稷图,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昆仑若是来抢东西的,打得过我,随你们取走......昆仑若是在问天意的,我只能说,山河社稷图也不知道。”
“可是,”莲姬捂住头,崩溃道,“荧惑犯心之象,自始皇帝起,就是不祥之兆......裴云矩并不是天命所归之人,青蛟吞凤,已绝对是逆天之举,你真的要纵容世道继续一错再错下去么......”
“昔日青蛟能吞凤,”卿凌认真地问,“焉知她来日不可化龙?......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不到最后,我们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一个王朝怎么会同时生两条龙!”莲姬尖叫道,“裴云朔不死,裴云矩不可能封正!......可若是裴云朔死了,裴云矩没有成功封正,你想连累整个世道再乱上一场么!”
“......洛阳龙脉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若是龙脉断绝,天道会要我们所有人陪葬!”
“不会的,”卿凌从容不迫道,“青蛟自黑龙逆鳞之处而生......除了它,没人能屠龙。”
“那你又如何保证,”莲姬冷冷道,“青蛟就一定能化成龙?”
“我无法担保,”卿凌漠然道,“但我至少知道,你们想直接让迦楼罗吞蛟的方法,是肯定行不通的。”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卿凌冷冷道,“告诉茅山派的人,不想死的话,就赶紧把迦楼罗收回去......若是那只大鸟吞了青蛟,才是会害得我们大家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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