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畅音阁, 淑妃娘娘这个月去的太多了, 得须克制......”老宫女追在左思思后面跟去, 劝诫声遥遥传来。
“本宫听个戏她们都这几多话, ”左思思跺着脚去了畅音阁, 不耐地在心里暗自牢骚道, “......就是真公主, 也死了三个多月了,还连听个戏都不让?这日子还要不要人过了!......这规格,倒是比起先帝来都厉害!......这怕不是个女儿, 而是个托来的老祖宗吧!”
这是这一茬,左思思好歹学乖了,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嘀咕, 没再现到那老宫女耳边去。
畅音阁内, 正在按部就班地拍戏,台上正唱着的, 恰是左思思惯常最爱的那一出戏。
不过宫里除了她淑妃娘娘之外, 也无主子爱听戏的......这些人, 本也就是为她左思思一个准备的, 排演的, 自然也是她的心头好。
台上的《寻梦》唱到了尾声, 扮杜丽娘的旦角一个转身,无助地抬头往上望,正正唱到那句“一时间望眼连天”, 左思思看着看着, 不由心头一恸,喃喃地开口吟了那段《川拨棹》
“你游花院,怎靠著梅树偃?......一时间望眼连天,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左思思边念边走,话尽之时,恰恰走到了台上的众人之前。
众人一惊,下一瞬,台上立刻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众人齐声道:“奴才/奴婢拜见淑妃娘娘。”
一片寂然之中,一个领头的管事太监模样的人脸上挂了笑,主动搭话道:“淑妃娘娘听了这一个多月的戏,倒是难得亲自下来走动一下......奴才春和,在这儿给娘娘请安了......娘娘您看,不如奴才给您引荐引荐符大家......”
“你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唱杜丽娘的那个?”左思思看都懒得多看那太监一眼,直接对着最前作正旦打扮的符青衣如此道。
“启禀淑妃娘娘,”符青衣端正跪着,不卑不亢道,“......草民正是。”
符青衣既然能唱青衣唱成一方大家出来,自然是有一把能让人一听就眼前一亮的好嗓子,他又惯唱了旦角,讲起话来,自有一段幽咽婉转的风流韵味,左思思单听他说话,都不自觉地要迷了心窍。
“本宫喜欢极了这戏,”左思思出了神一般,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可每次都不爱看完《寻梦》这一出......杜丽娘再也找不到她的柳梦梅了......”
我哥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左思思怔怔地立在那里,一时出了神。
下面的宫人们一脸尴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敢再主动出声的。
“本宫很喜欢你的眼睛,”好在,左思思只不过出神片刻,就很快转回了思绪,上下打量了符青衣一般,冷淡地如此表示道。
不过符青衣被她看着,却没觉出一丝一毫被“喜欢”的滋味来。
那分明是打量着一个物件、一件货物的眼神。
坦白讲,不是很能让人心生愉悦。
那先前介绍自己叫春和的太监却陡然来了精神,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地对着左思思介绍道:“淑妃娘娘有所不知,这位符青衣符大家,是咱洛阳陈家班里的台柱子,北方大青衣里的大青衣......”
“你叫符青衣?”左思思疑惑地揉了揉额角,“......这名字,本宫听着,怎生的有几分耳熟?”
“淑妃娘娘当是先前听说过符大家啊,”春和抖直了身子,喋喋不休道,“前些年火极一时《赵氏孤儿》,淑妃娘娘怕是听过吧!陈家班符大家,是第一个敢唱'赵一云'的!......当时那本子啊,几个成名的大家谁都不敢先接,就我们符大家,原来惯常青衣的,敢去接了'赵一云'这一生角!且他还唱的最好,给太皇太后和先帝爷都唱过,还得了赞拿了赏的......”
春和后面喋喋不休说的那一大堆,左思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在听到“赵一云”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脸色也彻底地黑了下去。
“你既唱了'赵一云',”左思思面色铁青地质问符青衣道,“......又为何要回来扮杜丽娘!”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把春和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给中断了一下,春和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还下意识地满脸堆笑地顺着夸了下去:“......那你得说,我们符大家生旦俱能,是个全才呢.....”
“下贱!”左思思一甩袖子,气急败坏地扔下了这句结语,然后转身就走。
符青衣一怔。
这一句“下贱”,可再没有人会误会左思思是在夸符青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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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大人,”谨身殿的小太监细声细语地提醒着过来的年轻人,“......这边走,陛下在东暖阁正和行人司的大人们商议大事呢,您且稍安勿躁......”
这位被唤作“温大人”的青年,不过将将及冠的年岁,身上却早已无了少年人的稚气与狂意,非常知礼地对着那小太监回了半礼,面色从容、仪表翩翩地去侧殿安生等着了。
所谓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翩翩浊世佳公子,莫过于此。
引着他过来的小太监忍不住跟同伴感慨了两句,同伴却很见怪不怪地表示:“要不怎么说,当时榜下起争执的那么多人,可就这位温大人一个,三言两语,就解了两边的争执,还叫陛下破格先行召见了呢?......要我说,这能让陛下另眼相看的,哪一个是没点真本事的普通人......”
景帝元年三月春闱放榜后,落试的书生想到今年之后科考南北改革的新政,有暗自心喜不惧再战者,自然也有仰天痛哭大恨生不逢时者,新政之后,有得益者自有失利者,两边各自幽怨许久,几句风凉话接不上,一群书生,差点在皇榜下斯文扫地地动起手来。
当时是一个姓温的书生挺身而出,三言两语,解了当时双方骑虎难下的僵持场面。
景帝听闻后,就破格传诏了这位尚还未经殿试、没有正式予了官身的温姓书生。
便正式在今日正式面见。
不过云矩也没与这位温大人多说几句话。
这温大人跪得很标准,也是连圣颜都没有多看几眼。
整个过程中,云矩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问:“......你母亲如今,可还安好?”
那姓温的书生跪在地上,安静道:“家慈去年十月便过身了。”
然后整个殿内便寂然了须臾。
片刻后,那书生似乎是在这一段寂然中,察觉出了这位年轻帝王幽微难言的某些心思,笑了笑,抬起头看了景帝一眼,只有一眼。
然后便复又安静规矩地垂下了头去,从容不迫地补充道:“陛下不必多想......家慈是含笑去的......她走前,便已缠绵病榻了月余,是撑着那口气,等到八月秋榜下来、草民高中举子后,才心满意足地走的。”
“......她去时,很安心,很高兴。”
“那就好,”云矩喃喃地叩了叩案几,叹息道,“......那就好,”
这便就是云矩说的唯二两句了。
也是那书生全程的唯一一个抬眸。
这之后,礼部尚书求见,云矩便摆摆手,打发那温姓书生出来了。
那书生顺着谨身殿边的小道往宫外走,一路走,一路看着这记忆中早已熟悉、却又乍觉物是人非的宫景。
尤其是走到如今荒寂寂一片的崇德殿时,那股莫名的情愫愈发浓重。
眺望着离崇德殿没多远的东宫,那书生低头一笑,突然很想捉弄一下身边的宫人。
他便问那被派来给他领路的小太监道:“公公可知......陛下为何突然破格召见我么?”
那小太监年纪不大,资历也不深,懵懵地地摇了摇头。
“因为,”那书生微微一笑,遥遥一望东宫,叹息道,“我曾是......那里的主人。”
那小太监顺着书生的视线看去,脸色大变,“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面色惨白道:“大人,大人不要捉弄小的们了......这玩笑不好笑,真的不好笑......”
“我没有开玩笑,”书生对着那小太监柔柔一笑,一本正经道,“我所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公公既然不信,那我寻个说话能让公公相信的人来吧......”
书生看着不远处的太子仪仗,低头一笑,从容不迫地避到宫道边,挺直着腰板跪了下来。
东宫的宫人们走过来,不免眉头微皱,暗道这是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草莽,避贵人要低头的规矩都不懂......
只裴行俨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与那跪着的书生的视线遥遥对上,书生对着裴行俨微微一笑,裴行俨当即面色一变,叫人停了撵落地。
裴行俨将信将疑地走回来,问那书生道:“你是何人?......本宫怎先前不常在宫里看见?”
“草民温故,”书生深深伏下身子,铿锵有力道,“......拜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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