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温故, ”那书生深深地伏下身子, 铿锵有力道, “......拜见太子殿下。”
“行故堂哥, ”裴行俨下意识地往前走近了半步, 然后顿了一下, 摆了摆手叫宫人们都推开, 弯下腰来,试探地小声问道,“......是你么?”
“草民现在是温故了, ”行故莞尔一笑,跪直了身子,反问裴行俨道, “......怎么?阔别多日, 如今乍一相见,你是都不敢认了么?”
“这一年多以来, ”裴行俨神色复杂地看着行故道, “......你过的还好么?”
“如何不好?”行故笑着张开了双臂, 示意裴行俨看自己身上的春闱高中的贡士的统一服饰, “......我如今已连过了乡试、会试……待殿试之后, 只要不出意外, 谋一个外放的油差还是戳戳有余的,那以后,我可从一介白身一举跃为官家老爷了......怎么样, 这一年多, 我过的可是充实,唔,也算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吧......”
“你原来,”裴行俨深深地看了行故一眼,心里有些别扭,“......可从没有这么痛快地跪过我?......你当真过得还好?”
慧帝在时,尤其是裴行故刚被从临淄王府过继到东宫的那段日子,对方见了裴行俨,可一贯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裴行俨看着这位过去恨不得拿鼻孔看自己,连自己喘个气人都觉着有错、如今却又能跪得一片坦然的堂兄......心里突然就微妙复杂得厉害。
行故一愣,略略低下头,不与裴行俨对视。
然后就在裴行俨疑心对方是在强颜欢笑、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刻薄直接地说话时,行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就是肩膀一阵耸动,再也忍不住了一般,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裴行俨有些不高兴了。
“其实这句话,”行故止住了笑,揶揄地对着裴行俨道,“......得该我问你才是吧?......行俨堂弟,一年不见,你过得可还好?”
裴行俨大觉荒谬:“我当然......”
“我跪你,”行故却跟原来一样,完全不在乎裴行俨究竟想回答些什么,直接自顾自地接着自己方才的问话说了下去,“......乃至全天下的人都跪你,不过只是因为你是东宫太子,而不是因为堂弟你本身是个怎样的人......换言之,若是没有陛下,你就什么都不是。”
“可是我现在,”行故仰起脸,冲着裴行俨温柔无辜地笑,那笑里,也确实没有太大的恶意,只实事求是地陈述道,“......却是靠着我自己走到这一步的......待殿试之后,无论谁人跪我,我都知道,他们是在跪我这个人......”
“......纵是王公贵族都跪你又如何,他们跪的不过是你这身衣裳......只有布衣百姓跪我又怎样,他们跪的,总是我温故这个人吧。”
“......行俨堂弟,故人一别年余,如今个个都各凭本事......而你,却好像还只是在原地踏步啊......”
“这一年多以来,”行故笑着重复了裴行俨一开始的那句话,反问道,“......你过的还好么?”
裴行俨顿了顿,缓缓地弯下腰去,冷哼了一声,眼神里迸射出无尽的不服输的意念,毫不客气道:“放心好了......我还会落到你后头不成!”
行故低头一笑,眼神柔和了许多,平平地举起右手,掌心向上,静静地看了裴行俨一眼。
裴行俨弯下身,重重地拍了自己的手上去。
二人相视一笑,四目相对之间,无限恩怨情仇,尽皆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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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矩难得打西六宫的南三所那边过,竟还很意外地听到了一阵靡靡之音,不由眉头微皱,问身边的刘故道:“那是什么人?又是在做什么?”
刘故当即用眼色示意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太监先去问了,小太监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来回,气喘吁吁地对着云矩回禀道:“启禀陛下,是畅音阁......里面正是在排着戏呢......说是,说是给思泉宫里的淑妃娘娘准备的......”
听到是左思思,云矩顿了一下,也就释然了。
“罢了,不必去折腾了,”云矩出口打断了刘故与那小太监之间的眉眼官司,无奈道,“......她要听戏,就叫她听去吧......给她找点事情做,也好过她成日里无所事事地呆在思泉宫里,又要想着法子瞎折腾......我们绕过这边,寻一清静处走吧。”
不过大概是老天爷,都注定要云矩今日不得清静了。
绕了一偏僻路,却仍见一净了面、去了头饰却仍穿着青褶衣、作旦角打扮的人幽幽唱道:“......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
那人一抬眼,与云矩一行打了个正照面,吓得赶紧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
说实话,第一眼,云矩甚至都没分辨出来这人是男是女。
无他,这戏子嗓子柔,身段媚,打眼一瞅,若非脸上干干净净地没有上妆,还是显露出了男子的些许特征,云矩绝对是要误会了去的。
“你穿成这样来唱辛词?”云矩冷淡地打量了那戏子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悦,“......你真的听得懂这首词么?”
符青衣羞愧得涨红了脸,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这个样子确实不成体统。
——自打思泉宫的淑妃来了畅音阁亲口骂了符青衣一句“下贱”后,畅音阁里但凡有点资历的宫人都恨不得离符青衣离得远远的。符青衣又是背着陈家班的班主偷偷进的宫,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带得进来,宫里趋炎附势、捧红踩低惯了,那些人既怕近了符青衣惹了主子们的不悦、偏还又非得与他一道排戏,就故意在那些细微小事上处处刁难他......符青衣在里面呆得烦躁,就趁着等场的一小段空闲,卸了头面就先自己一个人出来透了口气......又怕一会儿被叫得急,故而身上的青衣都没有脱下来。
这些事情,符青衣心里清楚,若是他告诉了妹妹,符秦说不得可以帮他解决一二......可是符青衣当大哥当惯了,自小长兄如父,无论符青衣对着外人是如何衣服柔柔弱弱的模样,兄妹俩私下里,符青衣还是一贯自认自己是秉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的。
这些事情,自然也没好意思去跟自己的妹子讲,心中愈发烦躁,且又不免觉得自己无用,呆在这宫里,目前看来,也只有拖累符秦的份……符青衣一时抑郁,不由就吟了一段《永遇乐》。
哪成想就正好撞上了御驾。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符青衣一顿之后,咬了咬牙,沉声接口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此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辛词此阙,莫过言此。”
但凡此时遇见的换成了宫里除了景帝之外的任何一个大小主子,符青衣都绝不会多辩驳一句,只安静低头受罚。
可偏偏叫他遇着了景帝。
那可是皇帝啊!......我大庄的,皇帝陛下啊!
符青衣忍了又忍,忍得眼睛都红了,却还是败给了自己的不甘,压着嗓子回了这么一句。
云矩本来都想直接走过去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身来,不免多看了符青衣两眼。
“你还知道冯唐和李广,”云矩忍不住微微笑了,然后那笑容一闪而逝,紧接着就立刻面无表情地就质问符青衣道,“......然,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符青衣一怔,然后猛然意识到了云矩是在考他,激动扬起了头,颤抖着嗓音回道:“......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说的好!”云矩扬声赞了一句,然后分毫不让地步步紧逼道,“......那这位先生觉得,您至今日,是‘时君之罪’,还是‘其自取也’?”
符青衣浑身颤抖了一番,然后突然猛地向云矩的放向膝行三步,狠狠地揪住了自己衣襟的领口,然后死力一扯,直接扯开了。
云矩一时哑然。
符青衣的左胸上,整整齐齐地,黥了三个字。
贱。
“我身为贱籍,”符青衣双目血红,几乎要把流出的泪都给染出几分血色来,“......纵是有满腹锦绣,有屈贾、子建之才......殿前孰人可诉、谁人肯听!”
符青衣是洛阳城里的名角。
他有一把幽咽婉转的好嗓子,单凭说话,似乎都能叫人听出繁华盛世的靡靡之音来。
可他这一句,却叫人再也难听出里面“符大家”的半分音色来。
云矩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对方松松横在腕上的青色褶子上,一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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