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 万物复苏的时节, 洛阳孟津县内, “无卧牛之地”的北邙山上, 大庄皇陵里的一座棺椁被人悄无声息地给推开了。
一名上着补黄绸夹衣, 下身穿着缠枝莲花缎夹裤, 外罩绣云纹孺裙,足蹬软缎鞋,腰系白玉环的碧玉年华的少女, 施施然地掀开了自己身上铺着的织金缎被,翩翩而起,从棺椁里探出了头来。
少女不舒服地摘下了头上戴着的重的能压死人的纯金步摇, 上下审视了自己一番, 然后随手捡起手边掉落的一枚圆形金钱,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消灾延寿”四个大字, 不由惊讶地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又活过来了?”
少女从棺椁里爬出来, 走出配殿, 顺着墓道, 摸到了主殿, 走进去, 在里面逛了一圈,欣赏了一番自己父亲沉睡的英姿,就不怎么感兴趣地退了出来, 顺着墓道又找了找, 找到了尚未封死的慧帝墓。
踏进慧帝墓,一路都到尽头,看着还未放置任何棺椁空荡荡一片的主殿,少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看来,我睡的也不算久太么.......我三哥都还活着呢.......”
少女退出慧帝墓的主殿,顺着墓道继续走下去,走过前殿,最后走到了墓墙前,优雅又非常有礼貌地敲了敲。
慧帝还未正式驾崩,陵墓尚还在建造之中,每年都会依照他的心情几何修修补补一番,不说献殿,就是享殿里,也都是常年不止一个人守着的。
守陵的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还以为是哪个建造的工人被落在里面,不满地一边嘟囔着一边拖拖拉拉下来给人打开了门。
少女遮了遮眼睛,即使是黄昏时暮色沉沉的光线,也让久埋地下的她略感不适。
守陵的宫人看到少女,惊吓得张大了嘴,嗓子吓到失语,一个音都发出来。
少女彬彬有礼地冲他道谢:“多谢帮忙,可以再麻烦你,去告诉我的母后和皇兄一声么.......就说是崇仪我,回来了。”
崇仪公主,太/祖幼女,孝祥太后所出,卒于十六岁。
二十六余年后,她大梦一场,从自己的坟里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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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帝三十年,春。
年前大病一场后,云矩积攒下了一堆刑部的公文要处理,更难得的是,慧帝自上次双玉珏案后似乎成功地打破了自己的心结,终于想起来了,或者说,终于能面对了云矩这个儿子了,自云矩年后大病后,宫里每日的药膳补品、金银封赏就没有断绝过,等云矩大好了,能够开始处理点事情了,慧帝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吩咐差事给她做。
都是些没多麻烦,纯是彰显皇恩的好差事。
云矩心里也清楚,这未必是慧帝心里就对自己多么满意了,不过还是,借了季成轩的余恩,和沾了临淄王的红利。
慧帝现在的心思,不过是既对东宫太子和承恩公府的某些行径不大满意,但也狠不下来真的一了百了地去废了自己立了近三十年的太子,故而一边打压蹦达得最欢的临淄王,一边又暗暗抬举低调沉稳的几个儿子,好给东宫太子施加一下压力。
安排十一宛陵王去吏部,给即墨王的生母封德妃,再加上抬举云矩.......乃至,给云朔加了青州经略史的衔,都不过是为此。
现在的东宫,于慧帝来说,就是一块食之无味、却又弃之可惜的鸡肋,不太满意,但似乎还可以留着看一看,毕竟东宫太子占着嫡长的大义,妄自罢黜,于社稷江山,都不是什么好事。
今日,云矩又给慧帝办了桩举手之劳的小差事,入宫述完后,意思意思地领了几件好东西,就退了出来。
正面撞上了来宫里去给闵德妃问安的七皇子即墨王。
即墨王对云矩的观感尔尔,实在是当年温禧皇贵妃霸凌后宫的印象太深,不过闵德妃当年做闵嫔时就已经是了一贯的谨小慎微宁肯吃亏也不去惹事的性子,他们母子倒是从未与清溪宫正面起过冲突。
即墨王这大半年来与黔南王这个邻居处的不错,再加上梁氏出殡当日颍川王的作态,即墨王想了想,觉得先前或许是自己片面了,这个五哥,也未必是那般不近人情的刻薄人,见面了,便也主动打了招呼,见时辰也不早了,便也邀了云矩一道去钟笙宫用午膳。
云矩在顺势应下和随便找个借口推脱之间犹豫了一个来回,最后败在了即墨王小儿子好奇又期待地看过来的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
云矩低头笑了笑,叹道:“那就叨扰一下七弟和德妃娘娘了。”
即墨王的小儿子一听,赶紧一骨碌从自己的母妃身后滚了出来,蹭到云矩身边,伸手想要抱抱。
即墨王妃尴尬得不得了,冲云矩福身行了一礼,就要冲过来把孩子抱走。
云矩笑了笑,觉得这是无伤大雅的事,索性就弯下腰,主动把即墨王的儿子抱了起来,笑着逗他:“.......喜欢伯伯么?”
“喜欢!”即墨王的小儿子开心地云矩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还生怕云矩不能体会到他的决心一般,又狠狠地用力地点了点,然后期期艾艾地看着云矩,补充道,“.......喜欢伯伯,也喜欢杏眼哥哥.......伯伯什么时候可以让杏眼哥哥陪知儿玩啊.......?”
云矩的笑意微收。
即墨王瞪了儿子一眼,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云矩的神态,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不顾小儿子的意愿,把他从云矩怀里扯了出来,然后把他放到地上,一脸严肃地对小儿子道:“你已经五岁了!如果不能自己走到奶奶宫里,今天中午就不能吃你最喜欢的鱼蓉丸子!”
即墨王的小儿子委屈巴巴地看了看无理取闹的自家父王,又可怜巴巴地看了看云矩,最后含恨饮泪,去抓住即墨王妃的手,奶声奶气地讨价还价道:“那.......那我走得慢,我就慢慢走.......你们先到了,不算,要等我才行.......”
云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即墨王留意到了云矩的神色,给自己的王妃使了眼色,拉着云矩快走了两步,留即墨王妃在后面小声地跟小儿子讨价还价。
即墨王觑了觑云矩,试探地随意开口道:“.......既然舍不得,干嘛非得撵你家杏眼走?”
云矩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即墨王的问题,而是忍不住揶揄了句:“.......七弟也是到了换牙的年纪么,怎么也跟着这么叫?”
即墨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点懊恼头疼的模样:“还不都怪我家那小子,整天在府里杏眼哥哥长,杏眼哥哥短的,也不知道被你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连着都把我也带拐了.......不行,今天怎么老是弟弟我丢人跌份.......所以,五哥是打算把弟弟的问题糊弄过去么?”
云矩笑了笑,淡淡道:“.......他也不小了,总是要长大的。”
即墨王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对云矩的做法做什么评价。
倒是云矩挑了挑眉,没忍住,多问了句:“.......怎么,被我的心狠吓到了?”
即墨王这下是被云矩逗笑了,一边摇头,一边问云矩道:“.......五哥可知,当年同样的问题,我还问过三哥。”
云矩微微一愣。
即墨王温和地看着云矩,轻轻道:“当年我问三哥,行故那般年纪,送他去临淄,不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了,你也是做父亲的,不会心疼么?”
“.......三哥当时被我问得一愣,然后叹息着对我解释道,心疼自然是心疼的啊,但处在那个位置,他也很为难啊,能给那孩子他都给了,可惜那孩子不争气,他也没办法啊.......人心,生来都是偏的么.......再说了,行故又不是一个人去临淄,他身边,不还是有他母亲陪着呢嘛.......”
云矩脚步一顿。
即墨王低头笑了笑,看了云矩一眼,多的也没再说。
可那一眼里的意思,他相信云矩是看懂了的。
——真正心狠的人,又哪里是会察觉到自己的狠心呢?
即墨王轻轻地劝了云矩一句:“就算是历练,真放心不下,也可以是自己去看看的,不是么?”
“对了,说起来,大哥也有好几年没回洛阳了吧.......”
云矩笑了笑,有些惊讶:“难为你还记着他.......”
即墨王也笑:“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大哥活生生一个人,怎么会真把他忘得了呢?”
“.......再说了,就是真七老八十了,活到皇太后那岁数,该记得,可不都还记得一清二楚着呢么?”
二人正说这话时,正路过一偏亭,里面有一碧玉年华的十六岁少女正着一身簇新的华贵宫装,百无聊赖地在跟身边的宛陵王说着什么,即墨王道此言时,也正是看到了那一幕,才意味深长地对着云矩说着的。
亭中那少女看到云矩,抬起那双秋水剪瞳,对着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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