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临淄王的快意畅想, 庄子安心里却突然咯噔一声, 浮现起一个不太妙的想法。
庄子安探过身去, 轻声问临淄王:“左大人那边, 王爷不做任何打点么?”
临淄王随意地一挥手:“不用麻烦, 左颐那里, 叫老五想办法吧。”
庄子安眉头深凝:“如果颍川王搞不定左大人......”
“搞不定就搞不定吧, ”临淄王不悦地皱了皱眉,“即使不能拉拢到左岫然,赵嘉禾的案子, 就冲我们之前的谋划,陆序也难能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一件事,有七八成的把握, 就足以下手去做了, 非得等到能十成十地搞死对手再下场,那你这一辈子就只有坐以待毙的份了, 你说呢?”
庄子安听出临淄王话里的不以为意, 知道自己这是犯了对方忌讳, 不该在一切都还未成定局之时乱说这些晦气的话, 于是便默默忍住了接下的言辞, 微微一笑, 坦然地赞叹临淄王道:“王爷不愧是王爷,见识果然过人,是安着相了。”
“.......安方才也只是实在好奇, 左家人的立场罢了......”
临淄王不知是被庄子安的这个解释取悦了还是逗笑了, 听罢,嘿呦一乐:“左家人的立场?左家人能有什么立场?”
“他们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是读书人的咽喉么?左家人的立场,不就是清流党的立场……所谓清流,自然是不屑于和皇子王孙们搞得太近,更遑论在这种事情里站队了......”
“这个你倒是大可放心,本朝文武分治已久,文官武将,两边一向各不相干......陆序在文臣里可没什么私交,什么,你说陆虞?他要是能跟左岫然搭上关系,楚襄侯那个老匹夫做梦都怕要给自己笑死......”临淄王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笑着摇头,“子安啊,不是本王说,你可是太杞人忧天了......”
庄子安也羞赧般低头笑着喝茶,不再纠结于这一茬,只是心里不由大皱眉头,暗道:也不是天下哪个人,都跟临淄王这般,傻乎乎的搞了这么多事了,却偏偏把最后、最关键的一步扔去给“听天由命”这一个词,还自以为自己很豁达,简直引人发笑......庄子安可不信,颍川王会放心把自己查到一半的赵嘉禾案扔给一个毫无了解、不知底细的清流党......左颐的名气那么大,颍川王就当真不怕,左颐给陆序洗得一干二净上了岸么?
要么颍川王十分自信,现在没有任何人再能查出赵嘉禾究竟是怎么死的了,要么,就是左颐的立场,乃至整个左家的立场,都有很大的问题。
可赵嘉禾究竟是怎么死的,庄子安心想,这世上估计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人了......
赵嘉禾是自杀,庄子安自己心里很清楚,只有临淄王这个并不关心事实真相、只一心想搞陆序下台的蠢货,所以才会屡屡发出:又是想让颍川王出来指正,又是想要庄子安控制住赵嘉歆出来控诉等等的可笑宣言。
然则在基于赵嘉禾自杀的事实基础上,他们一旦下场,不论编出个什么花来,在缺少具体有利的物证佐证的前提下,都是上赶着给陆序送攻讦点,送反击洗白的角度和方式。
一个弄不好,甚至会遭陆序反击,被污水反泼回一身。
所以庄子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亲自下场,连带着也阻止了临淄王想下场的念头,在这一点上,庄子安看得出来,颍川王和他的想法目前是一样的。
所以,也就是侧面论证,颍川王自己也看出来了赵嘉禾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颍川王还这样自信,是因为他确认自己已经销毁了一切可以直接佐证赵嘉禾自杀的东西,还是因为......他对左颐,非常有信心?
百里之外,有些与庄子安一样的人,也在纠结忧心于左家人的立场。
左颐从宁波一路北上,途遇周家的两位公子,不免要陪着对方品品茶香,赏赏酒色,这一日,左颐与周家二公子从汉阳春吃高了酒回来,一觉睡到了暮色四合。
左颐酒量一般,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其实真没喝多少,之所以睡这么久,单纯是困的。
一觉起来,左颐神清气爽,出了堂屋,站在自己的院子里,问正在外面喂麻雀的杏衫姑娘:“小谛听,你今天都听到了些什么呀?”
杏衫姑娘回过头来,看他醒了,抿着唇笑了笑,有模有样地福身向他行礼,声色婉转动听:“大公子,您起了。”
左颐笑了笑,随手揪起一只小麻雀瞧了瞧,小麻雀被吓得扑棱扑棱地乱扇翅膀,想逃跑又跑不掉。
左颐漫不经心道:“规矩学得不错嘛,周二那边怎么样了?”
杏衫姑娘担忧地看了眼在左颐手里折腾个不休的小东西,随口回道:“大公子不在,周家的两位少爷自然也就呆在院子里没有出门,只招了几个幕僚清客之类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了好半天。”
左颐觉得无趣,便随手放了那只麻雀,神色波澜不惊:“都说了些什么?”
杏衫姑娘掰着指头数了数:“先说大公子您难讨好,看上去光风霁月的,其实滑不溜手,酒也喝了饭也吃了,称了兄道了弟,看上去话也没少说,仔细一数,一句打实了有价值的都没有。”
左颐轻哼了一声。
杏衫姑娘知道他的脾气,见怪不怪地继续道:“然后又说道,大公子您这么不好拉拢,看不出最后会是‘姓周’还是‘姓赵’,周家的大少爷就说了,黄河的事求不得您松口就罢了,左右他们也没抱太大期望,可眼看着您这么一路回洛阳,会迎面撞上承恩公府的人,他们最怕的,是您最后反而被‘姓赵的’打动了心意,这才是叫他们回去最难以交差的......”
左颐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颇觉有趣般,问杏衫姑娘道:“小谛听,那你倒是说说,公子我是‘姓周’还是‘姓赵’啊?”
杏衫姑娘早已了解到了左颐的恶趣味,一板一眼地回复道:“大公子为生民立命,左家人‘明伦理,重忠信;敬先祖,举善行;恤孤贫,远是非*’的十八字组训代代相传,大公子的立场,从来都是为社稷,为百姓,为大庄,为将来......”
左颐听着听着,自己先忍俊不禁了,摇了摇头,打断杏衫姑娘喋喋不休地刻板背书,既轻又冷地来了一句:“你错了。”
杏衫姑娘迷茫地抬起了头去看他。
左颐淡淡道:“塘栖左氏这一代,只为一个人效忠。”
杏衫姑娘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左颐随手撸了一把她的脑袋,淡淡道:“启程吧,我们偷偷走,不跟姓周的打招呼,低调点,避开姓赵的,先绕道颍川,再去洛阳。”
前面的杏衫姑娘还可以理解,可是......
“为什么要特意绕到颍川去啊?”杏衫姑娘迷茫地问。
左颐看了她一眼,笑了:“傻谛听,当然是为了送你过去......”
“送你过去,先认认主人。”
洛阳城,七录书斋。
庄子安选了几本前朝古籍的拓本出来,叫来店小二,一边往外掏银子,一边等人把书包起来。
那店小二的手脚不太麻利,胳膊肘磕在书架上疼了一下,其中一本书就飞了出来,呼啦啦散开,摊到了地上。
正好摊平在了韩子清脚边。
韩子清弯腰,把书拣了起来,见庄子安探过头来看,便神色冷淡地把书递还给了他。
庄子安抬头对他笑笑,低下头去拿书,抽了一下,没有把书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韩子清慢条斯理地把书举起来,放到眼前,正好翻到适才摊到地上时正对着自己的那一面,神色莫测地看了又看。
庄子安礼貌地表示:“这位兄台,可把在下的书归还否?”
韩子清把书放平,那一页摊到两人的眼皮子底下,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去,韩子清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当年那场离奇烈火,幽帝不是都下令封了起居注的笔,现在还有记载能传下来,倒是难得。”
庄子安也低头笑了笑:“既然是前朝的皇帝都让人封了口的事,那兄台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韩子清平静道:“因为这一段,我家里也有同样的记载......而我也清楚,普天之下,如今还写着当年烈火真相的,除我家中那本,就只有一个地方有了。”
“你是桐城来的?”
庄子安不答,只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视线不经意般,复又落到了韩子清手里摊开的那一页上。
其上记载着一桩牵扯了朝堂后宫的前朝密事。
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件惨事。
“......
......
前王朝三十七年,幽帝登基,改年号为元兴,同年,北疆告急。
西北游牧民族结成十二盟,纠集十万大军压境,浩浩荡荡踏过玉门关。十二盟骑兵悍勇,昭国将士不敌,三月内从玉门关退守雁门关一带。
九边重镇全面戒严,幽帝封振威大将军苏度为平西大将军,令其前线督阵,全权节制九边军务。
苏度携长子苏论、次子苏合、三子苏群、四子苏连一同前往前线,同行的,还有苏论的长子苏凌,以及苏合的两个儿子苏名、苏宿,留下苏氏一家百余口妇孺及苏度幼子苏潜在京都为质。
其年三月,雁门关破,十二盟骑兵自雁门关长驱直入,苏家军被迫退入平型关,放弃了山西府以北的万里平原。一时间,城里城外,悲声震天,尸骸掩路,白骨露野。
幽帝震怒,责令苏度陈罪,另派身边心腹太监前往监军。
苏度与监军不合,监军秘奏幽帝,言苏家二子于雁门关一役被俘,诬苏家为此通敌。
幽帝大惊,夜不能寐,遣锦衣卫秘密围囚苏家,不允其与外人交通。
幽帝生疑,有问罪之意,然临阵换将,非用兵之道,朝臣纷纷劝阻,内阁极力反驳,勋贵、清流统一战线,幽帝不敌,然心恨极。
次年四月,平型关大捷,苏家军趁胜追击,与十二盟相持于雁门关。
幽帝大喜,命苏度继续向北,誓要收复玉门关。
此时幽帝才想起被囚禁一年有余的苏府众人,等遣人前去报喜之时,苏府百余口人,已无一人尚存。
苏家未被带上战场的男丁,除了苏度幼子苏潜,最大的不及舞象之年,已全部饿死。苏氏一门女眷,则皆是在饿死前已投缳自尽。
幽帝惊惧交加,责令锦衣卫将此事秘密掩盖,并严令苏度在打下玉门关前不可后退,又派不少勋贵之后前往前线分权。”
......
......”
庄子安平静道:“那一仗,打了足足三年。”
韩子清淡淡道:“这很正常,北蛮凶恶,三年能一路打到玉门关,已经是苏家军创造的奇迹了。”
庄子安继续补充道:“这三年,苏度失去自己的长子、三子、以及二子的两个孙儿。”
玉门关城墙上的那抹猎猎殷红,掺杂着苏氏一门四个男儿的鲜血。
“......苏家至此,只余苏凌、苏合、苏连,三个男丁。”
而在将士们的马蹄踏上玉门关之日,一把大火无声无息地烧了一天一夜,烧毁了京都东边的半条街道。
那火光映照着西边的落日,冷冷地注视着这个正在走向末路的王朝。
看到的百姓都觉得这火烧得邪性,好在东边本来就是官家老爷住的地方,府宅不密,据说只烧了一户人家,奇怪的是,那人家竟是一个人都没逃得出来,倒是街道另一头住的御史大夫一家大呼小叫了大半夜。
......
......
幽帝命苏老将军回京交还虎符,同时遣使于雁门关设宴,来使一把鼻涕一把泪、唱念俱佳地告诉了苏度苏府走水一事。
苏老将军听罢,老泪纵横,痛哭不止,当晚回去便病倒了过去。
来使心中忧惧,恐军队哗变。好在,三日后,苏老将军醒来,提前交出了虎符,并以身体不适为由,说服来使先行回京呈上虎符,自己则随后赶至京都陈情。
来使知幽帝心中所系,对苏老将军所为大加赞赏,先行一步。
只是苏度,到底是,再也没回到京都。
他在距离京都三百里的一个小镇上,于风雪中悄无声息地病逝,享年五十三岁。
这个身经百战、饱经风霜的老人,用他的死,为苏家留下了最后的生机。
丧讯传来,九边兵将啼哭,百姓千里相送,幽帝感慨于苏氏一门忠良,命苏度子孙不必再如前计进京,令长孙苏凌扶棺,送苏度归根雁门,苏凌降两级承了苏度的大将军衔。
苏凌叔侄均为苏度守孝三年,苏家就此蛰伏,淡出了京都勋贵之眼。
......
......
韩子清听罢,平静地表示同情:“苏老将军一生戎马,老来丧妻丧子丧孙,确实令人唏嘘。”
庄子安古怪地笑了笑,反问道:“只是唏嘘?”
韩子清平静道:“这桩公案,苏家人已经报复回来了,不是么?”
......
......
元兴十二年,幽帝于谕文宫见到了随父兄回京述职拜见太后的苏连之女,惊为天人,当夜便宠幸了佳人,次日即封为贵人。
苏贵人圣宠颇浓,接连旬余受宠,很快便被升为嫔,赐住咏泉宫。
当时的后宫,除了贵妃,无人敢掠起锋芒。
一年后,苏嫔有孕,皇帝大喜,赐封号“昭”,言及若平安产下皇子,立即晋封为妃。
一个带着“昭”字封号的妃子,此言一出,六宫震动。
“.......从此开启了苏氏女宠冠六宫的历史,也为日后的昭妃乱政埋下了伏笔,”韩子清客观地评价了一番,反问道,“前王朝没于苏氏女,幽帝于行宫离奇驾崩,昭妃连屠八个前朝皇室血脉,这些,还不够么?”
庄子安仰头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够了,够了,尽可够了,那么.......云山案呢?”
韩子清的神情微微一变。
庄子安暼过旁边被他们二人对白不明觉厉也吓得瑟瑟发抖的店小二,冷笑一声,劈手夺过韩子清手里的那本书,自己匆匆一卷,夺门而出。
韩子清下意识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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