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十七出家的事, 终于尘埃落定。一如云秀所预料的——记名弟子。
郑国公家到底还是舍不得他出家受苦。
然而云秀早先的话刺痛了这少年敏感的自尊心, 这趟回去之后, 他便不肯再继续骄奢淫逸下去。听说如今在家中事必躬亲, 至少已不会为了生病吃药之类的事闹脾气, 仿佛吃药是他受苦旁人获益的事。还发奋读了几卷经书——一边读一边骂狗屁不通, 然而读完后就能背诵下来。
……脑子太好, 没办法。
道家的健身养气之法,也慢慢练了起来。
郑国夫人写信来旁敲侧击的问云秀,她究竟对她表哥说了些什么——明明知道他性情这一变是好事, 当娘的却还是怕儿子精神受什么刺激。
云秀便回她,吵了一架而已,气恼了便口不择言, 说过什么早忘了, 您问表哥吧。
郑国夫人:……
又来信说,云秀给他的药很是管用, 不知道是什么方子, 怎么得来的, 可否告知。
那药里云秀加了空间里的药材, 告诉她方子也没用。云秀便只说遇见个道士, 仙风道骨, 背负一柄长剑——总之就按着郑国夫人在华山遇到的那个道士的模样说——给了她这么一瓶药,不知方子。
郑国夫人忙来信说,不要告诉你表哥这药是怎么得的。又叮咛云秀, 外间的事她自会替云秀绸缪, 令云秀不必忧心前途,且安稳修道。
云秀:……请务必不要替她绸缪!
想到郑国夫人替令狐十七绸缪的前途,云秀到底还是写信给她十七哥,道,你早先不是说要拜我四叔为师,精研学问吗?不知你学业如何了?将来是否有应科举的打算?
——她知道她二姨的控制欲所为何来、所往何去。若令狐十七不能在父亲的有生之年成长起来,谁知道他的人生会被“绸缪”到何种程度?
他们兄妹两个虽总是争来吵去,但还是希望彼此的人生能更自在一些的。
……
信送过去,令狐十七没有回。
云秀想了想——自己先管他修不修道,又管他进不进取,好像确实太婆婆妈妈招人烦了,他懒得理会也属正常……便不再多过问了。
云秀如今在修红尘道。
红尘道究竟是什么,她也弄不清楚。但自从她下定决心要修之后,华阳真人便慢慢的开始准许她接待来观里上香的信众。
依旧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孩子总病仄仄的不知是不是魇着了,夫君有才学却总考不中乡试是家里风水不好吗,请斗姆娘娘保佑她生下贵子,女儿手脚麻利、乖顺听话求大师买下她吧……
云秀百无聊赖的听着,边听边腹诽——孩子病了不看大夫你来求符水?夫君真有才学那就该考中了跟风水有什么关系!肚子里是男是女早在卵子受精那刻就决定了,至于日后是贵是贱那就要看你怎么教导了。想卖女儿找道观做什么,应该去……等下,卖女儿?!
云秀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
眼前妇人面容灰败却平静,梳洗得干净整洁。眼眶虽红着,却看不出多么深刻的悲戚来,反而还有些尘埃落定的安稳。
她身后跪着的小姑娘比云秀稍大些,看得出模样水灵白净。满眼的泪水,然而认命的一言不发。
两厢对比,更显出做母亲的那个绝情来。
云秀有些发懵。
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意识到,这世上的人是可以买卖的——当然其实她身旁多的是婢女丫鬟,只不过从小习以为常,从未意识到她们也是买来的罢了。此刻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眼前了,才感受到意外的冲击。
她想问为什么要卖女儿,然而胸中又有一股愤慨,觉着不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卖。她若问了,就好像认可了只要理由足够,就能卖人了似的。她替那女孩子觉着不平,心想她阿娘都要卖了她了,纵然自己不买她只怕她也会被卖到旁的地方。
于是语气一转,开口就成了,“多少钱?我买。”
她越过了身前的女冠子开口说话,要卖女儿的那个女人却并未有什么触动——仿佛谁做主都可似的。
“……六贯钱。”
云秀便伸手进乾坤袖里,从空间里掏了一把金锞子出来,随手一数——那女人见了金锞子,灰败的眼神竟亮了一亮,然而云秀才不给她呢。她既说要六贯,那就六贯,云秀多一枚铜板都不打算给她。省得让人以为卖女儿能换来好报。
她便捡了一枚金锞子给女冠子,道,“帮我兑六贯钱出来,这个女孩儿我买下了。”又把剩下的金锞子塞回去。
道观就是她家捐的,女冠子当然没什么异议,很快便吩咐人兑了钱来。
帐房办事利落,钱转眼送到。怕云秀不知道流程,连契书也一并写好送来,请云秀过目。
云秀:……
她拿着契书,只觉得脑中空空……她只是要兑钱而已啊,怎么这就能签了?!
买一个人,竟这么随便吗?
她骑虎难下,便看那女孩子,求助般问道,“……你怎么想?”
那女孩子望一眼自己的母亲,随即失望无助的深深叩下头去,道,“……愿听恩人差遣。”
那女人见无旁的枝节,便主动上前接了云秀手上契书,提笔画押。云秀见她握笔姿势虽笨拙,但确实能写自己的名字,可见也粗通文墨,出身应当不至于贫困到要卖儿鬻女。再想想她四婶所说——世家公子出门一个月便能花出一百贯去,忍不住又提醒,“区区六贯钱而已,你可想好了!”
那女人似是挣扎了片刻,但不知想到什么,到底还是沉寂下来,点了点头,“您只管差遣她,给她顿饱饭吃,妾便感激不尽。”
她垂着头,慢慢的将钱收进包袱里,背好,站起身,向云秀和女冠子各屈膝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反倒是女孩子泪水一行行的落,忍不住又追出去,叫了一声“阿娘。”
那女人回过身来,竟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仿佛此刻才想起该怎么当娘,“别挂念家里。手脚勤快点,别事事都要主人吩咐……”说了几句便说不下去,干脆不再言语,扭头加快脚步走开了。
云秀跟到门外,看她们分别的情状,只觉心里憋闷的难受。
那女人背影已消失在山门外了,云秀便吩咐人送小姑娘去洗漱、用饭。
这一日云秀约了十四郎碰面,问了问时辰,见还有些空闲,便决定先弄清楚眼前的事再说。
小姑娘已换好了衣裳,温顺的跪坐在她房间外的屋檐下等她。
她就盘腿在小姑娘对面坐下。
而后便是尴尬的静寂。
——这是她头一次买人,大概也是这个小姑娘头一次被卖。
两个人都不怎么熟悉流程。
她看着小姑娘,不知该怎么打招呼。小姑娘则深深的把头埋下去,茫然无措。
片刻之后,云秀终于醒悟过来——不知该怎么称呼,就不称呼了呗。
终于开口道,“……你阿娘,”一开口又觉得,这么说话太残酷了,便又改口,道,“你家里欠钱了吗?”
饶是她觉得自己已足够委婉了,小姑娘还是被刺痛了一般,身上又僵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嗯。”
云秀道,“欠了多少?”
“我……奴婢……”
“我。”
“……我不知道。最初说二十贯,后来似乎又说有几百贯……”
高利贷——云秀心想。
然而片刻之后她猛的醒悟过来,若真滚到几百贯了,一个女儿卖六贯,得卖多少女儿才能还得清?
她终于明白先前的违和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忙起身,胡乱蹬上木屐,吩咐,“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去去就回。”说罢推开房门,匆匆进空间里去。进去了又无奈拍了拍脑袋,赶紧探头出来问,“你家住哪儿?”
云秀进空间里,易容变装,而后直接出山门而去。
小姑娘家离奉安观不远,只隔了两条街。云秀追到一半,便见小姑娘的阿娘背着盛了那六贯钱的包袱,脚步如灌铅般,失魂落魄的走在街道上。
云秀不太懂她们这些人。在观里对着女儿时,不将悲戚与不舍表露出来,此刻人都让她卖了,还难过给谁看?真难过就别卖。
那女人在路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终于攒够力气再度站起来。
而后进了一旁的医馆。
云秀忙跟进去。
——那女人买了一包砒|霜。
云秀:……
抓药的活计连问都不问,直接包给她。看她解开的包袱里全是钱,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目光里便流露出同情来,叮嘱道,“……紫金丹有毒,不能久服。治喘症还有旁的方子,过阵子记得来更换。”又道,“……等你家郎君病好了,日子定能慢慢好起来。孩子也能再生……”
那妇人麻木的点头道谢。
云秀松了口气,心想,原来她买砒|霜是为了配紫金丹,治哮喘的啊。
那妇人从医馆里出来,向东走到街尾。
而后她在门前停住了。
云秀也停住了——她记得那小姑娘说,街尾的大柳树下,便是她家……云秀确实看到了那棵柳树。
因为那柳树太醒目了。
柳树下有口水井,水井上罩着细罗网子,里头似网了几只山雀。网子旁便是个大笸箩,笸箩盖子不知被谁掀去一半,里头有东西缓慢的蠕动着。
云秀一望见,便觉着浑身发毛。
——那网子里缠摩着的,分明是十几条花纹斑斓的蝰蛇。笸箩开口处,正有蛇悄无声息的从纠缠的蛇堆中溢出来,蛇身柔软的挂在笸箩沿儿上。擎起的蛇头正石雕般凝着网子里无力扑腾的山雀。
那盖子不知是何时打开的,亦不知已走脱了几条。
那妇人也望见了笸箩里的蛇,却并未流露出什么恐惧来,只看了看细罗网子里的山雀,片刻后麻木的移开眼睛,安静的进屋去了。
云秀只能忍着心里阴渗渗的寒意,上前先在那网子四周撒一圈避虫药——她平生最怕这些柔身无骨,潜伏无声的长虫了,但天下哪有没蛇的名山?故而身上一直常备避虫药——而后掀起细落网,先放了那几只在蛇眼的恫吓下枯槁得跟鹌鹑似的山雀。
这才忙跟进屋里去。
是常见的前店后坊布局。
不过店门口养着蛇,怎么可能还有客人上门?
因此店铺虽干净,却冷清无人。
云秀怕那女人察觉,便没进屋,只拿了潜镜出来,搁着门看里头的情形。
店铺后的作坊里煮着豆渣,空气里有热腾腾的豆香气。
云秀听到了屋后有吹口哨似的咳嗽声。
——不是哮喘,她想,恐怕已是不治之症了。
那咳嗽的男人气若游丝的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女人道,“……好了。”
而后云秀见她掀开锅盖儿,把一整包砒|霜都撒了进去。
“……是个好人家?”
那女人神色安详的把砒|霜豆渣搅匀,“……是。正经的道观,住持娘子有官家颁的度谍,听说柳太守家都找他们做法事。”又道,“可记得我上回同你说,去送豆腐时碰坏了人家的黄牡丹,遇着个天仙似的小娘子,不但没让我赔钱,见我跌倒了,还亲手给我挽了裤脚看我摔伤了没,还送了我化瘀药的?……就是她买下了阿淇。”
“……这就好……这就好啊……”
说着,屋里便颤巍巍的走出个瘦得一把骨头的老汉来。
夫妻二人对面相望,忽然就抱头痛哭起来。
云秀:……
他们哭了一阵子,各自盛一碗砒|霜豆渣,咽着泪水吃下去。
云秀任由他们吃完。
而后才收起潜镜,敲了敲房门,“外头的蛇,是拿来卖的吗?”
便推门进去。
夫妻二人自以为已服了毒|药,神色都很淡然。
男人咳嗽的厉害,女人便代为答道,“不是。”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道士,便道,“小师父快些回去吧。一会儿有人来讨债,不走怕连累了你……”
云秀笑道,“你们夫妻俩好生有趣。我来买蛇,你们把蛇卖给我,不就有钱还债了?为何反而要赶我走?”
女人见说不听,便道,“你若喜欢,只管捉了去吧,我们不要钱。你也不必再来问了。”
他们一心赴死,大约还想死得体面。便相互搀扶着要进屋里去。
云秀便笑道,“若不给钱,岂不是偷?这样吧,一条蛇我给你六贯钱。”
她一开口,那女人心口果然就一痛,不觉已扭头来望她。
云秀便从乾坤袖里掏出一把金锞子,只看着那女人的眼睛,一枚、一枚的摆放在灶台上。
啪、啪、啪……
她每摆一枚,那女人脸上的平静便要龟裂一份。在第十声“啪”之后,她眼中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再也忍受不住,跪倒在地上。
云秀摆了十枚金锞子,问道,“这些,可够你们还债?”
女人捂着脸呜呜的哭,那老汉也终于从金子上拔下眼睛来,落着泪叹息,“小道长是来取笑我们的吗?”
云秀道,“原来这年头找人取个乐子,需要这么多金子啊。”
老汉咳嗽着,道,“那您是来救小人一家的吗?”
云秀道,“这就看你们是怎么想的了。”
老汉摇头道,“您救不了我们……我们欠的不是债,是命啊!”
云秀一笑,见旁边面瓢里装着黄豆,便随手抓起一把,一粒一粒的洒在地上——抓起的是黄豆,落地的却是一枚枚晶莹剔透的宝石珠子。
——当然不是她真能把黄豆变成玻璃珠,只不过是民间戏法的活学活用罢了。抓起来是黄豆,撒的时候就已换成玻璃珠了。
地上未铺青砖,只有夯实的泥土,颇不平坦。那宝石珠子落地四滚,有几枚滚到门边,映着日头,反射出耀眼的光。
她一边撒豆成珠,一边看着老汉的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只能救债,救不了命?”
那老汉愣了一愣,忙跪下来。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想起自己已吃了砒|霜,便先问道,“毒|药……也能解开吗?”
云秀道,“那要看是何种毒了。”
“砒……砒|霜。”
云秀道,“人必自救,而后天救。若是旁人给你下毒,你来求我,见血封喉的毒我也解得。若是自己不珍惜性命,一心寻死,纵然反悔了,我也未必能救得。你道为何?人命如绳,一头握在阎王手中,一头握在你自己手上。若为人所害,不过是小人在背后推你,命总还握在你自己手上,我帮你加一把劲儿拉回来便是。可你若自己先丢开了绳头,岂还能指望旁人帮你拉回来?!”
老汉怔愣愣的望着她,忽然便仰天大哭起来。
反倒是那个女人哭了一阵,再度挺身起来,眼中仿佛有火在肆虐,“我不求道长救命。只是我们被逼得家破人亡,若不能看仇人遭报应,我死亦不甘!不知道长可愿为我们夫妻两个报仇?”
云秀:……
她此刻只是愤恨这些人说死就要死,如此不珍惜性命。岂不知世上还有人想让亲人活,却再不可得?
谁知人家直接看破生死,向她求因果报应来了。
云秀本想激她,你家的仇,自己不想办法活下来报,却要我来替你报,是哪朝的道理?
然而再想想,若不是到山穷水尽处,他们何至于将女儿卖到道观,自己在家双双殉死?
再想想,她随手就是一把一把的金锞子,可有些人把自己卖了也只能换六贯钱——她站在这里和人说‘何不自救’,岂止站着说话不腰疼,简直就是面目可憎!她说众生生而平等,平等个屁啊!
当有人劳碌终生不得却饱暖、乃至被逼迫至死时,她这种生而坐享富贵,却既无辜又无为的人,简直就是脑满肠肥的粮蠹。
她师父要她修红尘道。然而云秀才稍沾红尘,已觉沉重不堪。
但她毕竟是修道人,若连他们修道人都能容下善有恶报、恶有善报,都不肯替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主持公正,都没有替天行道的决心,那她还修个屁的道啊!
她说,“好,若你们有冤屈,我必替你伸张。你只管说吧。”
那女人便细细道来,“我们夫妻本是蔡州人士,膝下一子一女。前年蔡州闹贼,官老爷贴布告拉壮丁,儿子被抓了去打仗。谁知没多久城便破了,儿子也……我们夫妻二人不愿在贼子手下偷生,便一路逃难,来到蒲州。赖亲戚援手,租下了这间铺子,卖豆腐为生。靠着四邻照应,倒也安定下来。本以为能守着女儿,安安分分的过几年,谁知……”
“亲戚家得罪了人,”她擦着眼泪,提及此事,已恨恼不已,“想拿这铺子抵债,便来劝我们搬迁……我们难得落下脚来,附近寺庙、道观都爱用我家的豆腐,自然不愿搬到旁处去。又想帮亲戚救难,便说,这铺子我们盘下来吧。”
云秀便问,“所以去借了债?几分利?”
“月利十分……”那妇人道,“行利都是这个行情,我们倒也没什么怨言,便向城西赵员外家借了二十贯钱,盘下铺子。豆腐坊生意好,钱我们勉强也能还上,原以为无非就是辛苦二三年罢了。”
月利十分,就是年利一百二十分。这竟都不算高利贷?这个世界的借贷真是令云秀大开眼界。
那妇人又道,“谁知才借了钱,就有个操官腔的不阴不阳的人来,说是替皇帝老爷办差。兜了一罗网雀子,罩在我家水井上。不必说我们磨豆煮豆浆得用好水,就是平头百姓日常洗漱烧饭,又怎么能不用水?可我们想掀开网子近前汲水,却被打骂,说这鸟雀是供奉之物,要敬献给天子的。若放跑了鸟雀,要我们赔。”
讹钱的……云秀心想,这套路真堪比地痞流氓。
“四面邻居都劝我们给钱消灾……可我们才借了利钱,哪里还能拿出余钱?只能东拼西凑出几贯钱给他,那个月的利钱,自是还不上了……”
云秀道,“没去告官吗?”
“去了……”那老汉接口道,“说我们以下告上,要先打板子,才能说话。”
女人又道,“我们不敢再告,又见知县老爷同他吃酒,哪里还敢再有旁的想法?只能乖乖给钱。”
“可他收了钱,却说这只是惊了鸟的价。我们告官,还惊了他的人,得另外拿钱安抚。”
云秀:……
“……我们走投无路,只能再去借钱。”
这一借,就超出了他们能还的极限,怕老汉的肺病也随之发作。剩下的就只有还不起利息、再借钱、更还不起这条饮鸩止渴的死路了。
云秀心知肚明,便不再问这一茬,只道,“是只你一家被讹了,还是街上所有店铺都被讹诈?”
那女人道,“……多多少少都被讹了些钱,却唯独对我家死缠不放。我们早先以为是我们要告官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不是……”
云秀点头听着。
那女人便道,“是赵员外买通了他,要他置我们于死地。”
“这话怎么说?”
女人道,“上回来逼债,他们就说,只要把铺子和女儿献上去,就免了我们的债。可赵员外都六十多了,我女儿才十三岁!邻里都说赵员外修道,要用女孩儿的精血。他家养了二三百女孩儿,专门供他糟蹋。我们夫妻年过半百,死不足惜。可怎么舍得拿女儿的命换几年苟延残喘啊?!前日我去赵府哀求,亲眼见他们一起吃酒,赵员外还拿钱给那恶霸。我亲耳听他们说,待过了今日,看我们还能挺多久。”
云秀又问,“那外面的蛇?”
“我气不过,扑上去同他们厮打,却被他们赶出来。回头他们便送了蛇来,说这也是给皇帝老爷的供物!”她说着便目眦尽裂,以头抢地,悲嚎道,“我们不求您救命,可这两人若不遭报应,我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云秀便扶她起来,道,“收拾收拾吧,想必一会儿人就来了。我同你一道应对。”
女人道,“……我们夫妻两个已服了毒|药,只怕等不得那个时候了。”
云秀:……
她早用一包豆面,把砒|霜替换下来了。
只她同十四郎约定的时辰,经这一番骚乱之后,却是真的早已错过了。
云秀便等在她家屋脊上,过了晌午,果然见一行人大摇大摆的纵马过来。
当前头一个脑满肠肥,身着浅绿衣袍,想是有品的小官儿。意气骄满,趾高气昂。
云秀听人说过,天子有“五坊”,专门用来养鹰犬好打猎的。里头有给事宦官,名唤五坊小儿。云秀听这夫妻俩说,鸟雀、蛇都是上供给天子的,又听说是宦官,便隐约猜到是“五坊小儿”所为——那夜她四叔和父亲争吵,云秀曾听他四叔罗列过宦官的恶行,当中就有类似的行为。不过就她四叔的说法,那些鸟雀、毒蛇都是用来诱捕鹰鹞的。然而不管是上供还是拿来诱捕贡品的,只消搬出天子所有的名号,都足以吓住寻常市井小民了。
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轻易就将人逼得家破人亡。豺狼虎豹之酷烈,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行人来到豆腐坊前,见笸箩口开着,井上鸟雀也枯槁将死,便进屋去将夫妻二人揪出来。
骂道,“不是说让你们好酒好饭的供应着吗!”抬鞭便要抽打。
云秀自屋顶丢下一枚石子,正敲在那宦官头上。
那宦官仰头来寻,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便不理会,依旧骂那对夫妇,“你们打算怎么赔!”
云秀便笑道,“想来他们是赔不起的,不如我来替他们赔?”
那宦官这才正眼看她,“你一个小崽子,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敢说赔?”
云秀便笑道,“不就是几只雀子,几条蛇吗?”
“这可是要进贡给……”
“给天子的珍蛇、珍雀,我知道。”云秀便接了话,“等闲的东西岂能进贡给天子?自然要先让您过目,赔到您说满意为止。”
那宦官眉眼一转,道,“你能赔,我可等不起。”
“自然是此刻就赔。”
那宦官哈哈大笑,令人搬了条凳来,便在门厅前一坐,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赔不起,连你一道问罪!”
云秀道,“好好好,只是我得先从你身上借样东西当引子才行。”
“什么东西?”
云秀道,“不义之财。”
那宦官才要张口辱骂,便觉腰上蹀躞带一松,忙低头去看——上挂着的钱袋子果然不翼而飞。
他四下寻找,便听空中哗哗的响钱声。寻声仰头,便见钱袋子正拿在小道士手中。
云秀晃了晃钱袋,笑道,“真不少,当能引来许多鸟雀虫蛇吧。”
她便摸了一颗金豆子出来,“叮”的一声弹下去。
那宦官羞恼至极,忙令杂役们捉云秀下来。
然而杂役们的眼睛一时只盯着空中坠下的那颗金豆子。
金豆子落地了。
而后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一滚,便消失不见。
众人俱都惊诧不已。
便听那小道士笑道,“地仙收下了,你等的东西就要来了。”
那小道士嗓音宏且正,如西方梵唱,嗡嗡有回音。
众人听这断罪般的声响,背后都不觉一寒。一时竟无人敢轻举妄动。
四面寂静无声。
那宦官胆战心惊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骂道,“竟敢妖言惑众……”
话音未落,忽听得空中有电火相擦般窸窣又尖锐的鸣声,树荫下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暗暗逼近。
山雨欲来的嘈杂的寂静中,唯独云秀手中钱袋叮当的响声,轻快又清晰。
这一次她将钱袋里的金钱全倒了出来,如天女散花般,一把全丢下了。
那钱币落地,叮叮当当。
她笑道,“来了。”
说话间,空中忽有百千雀子铺天盖地的涌来,乱石般向着那宦官俯冲而下。
那宦官惊得一叫,忙抱头要奔逃,然而一低头,便见四面树丛中蝰蛇正吐着信子窜将出来,如葵花向日般纷纷向他冲来。
那宦官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瞬间手脚都被蝰蛇缠住。
他双手抓着蝰蛇攀爬起来,口中哀嚎不止。
四面杂役都不敢近前,待欲逃跑,却被蝰蛇阻住道路,纷纷觳觫战栗不止。
——能驱虫,当然就能诱虫。云秀在空间里研制丹药研制了快十年,各种药丸应有尽有。
她一整个晌午都在四处引诱鸟雀蝰蛇。
为的就是此刻这个场面——国法吓不住恶人,那便用报应来吓吧。
但不得不说,这场面她看着也颇不舒服。
所幸那宦官很快便求饶了——在保全性命一事上,偏偏好人不肯轻易求人,倒是这些坏人能敏捷的抓紧每一个机会。实在令云秀气恼。
她自己看得不舒服,又见那对夫妻抱在一起,眼中也不仅仅只有大仇得报的畅快,还有常人乍然目睹了炼狱的不适和不忍,便挥手撒了驱虫粉下去,帮那宦官解了蛇围。
她自屋檐上一跃而下,便踩在井沿上,俯视跪在下首的宦官,道,“可看好了?”
“看……看好了。”
“赔够了?”
“够,够够……”
云秀便折一段柳枝,随手“变”作一枝笔。单手捏起那宦官的下巴,在他脑门上写下,“天罚”二字。随手又把笔变回柳枝,插在他的帽子上,道,“赔够了,就去赎罪吧。欺压过谁,就去给谁当牛做马。等哪一日你的罪赎清了,你头上的黥字就消失了。”
那宦官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杂役们也不敢再逼债,见云秀没去追究他们,一个个都悄悄的后退,想寻隙离开。
云秀便笑道,“你们不是来讨债的吗?”
她话一出口,几个大汉“扑通”就跪倒在地,“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啊……”
云秀没料到竟有这种效果——然而再想想她看的那些笔记野史,草民敬畏鬼神,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她便道,“你们奉命来行什么事,只管说。”
几个大汉都不做声。
云秀便道,“不是讨债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不能开口的?莫非……讨债之外还有旁的?让我猜猜,还不起钱,拿铺子抵债是应该的……可看你们这一副在做坏事的心虚模样,”她顿了顿,道,“总不会,还想拿人抵债吧?”
几个大汉都叩头不止,道,“我是都是奴才,不能不听从主人命令啊!”
云秀先前没尽信的那夫妻二人的话,此刻却被证实了。更兼他们簇拥着那五坊小儿前来,可见勾结设局一事,也很可能是真。
她既用“天罚”的名义惩治了那宦官,就不能放过那个赵员外。
云秀心中不由烦闷——是凭她的道行,玩一次天罚就已绞尽脑汁,玩第二次?真有心力交瘁之感。
但胸中愤懑之意,却非要有所作为,否则不能平息。
她道,“……领我去见见你家主人。”
待她从赵员外家回到奉安观里,已近傍晚。
那名叫阿淇的女孩子还跪坐在屋檐下等她。见她自屋子出来,略有些惊讶,忙问,“您是何时回来的?”
云秀道,“午后。”打了个哈欠,问道,“有吃的没?”她午饭、晚饭都没吃,实在是饿得站都站不住了。
阿淇忙道,“有……午饭我为您留下了,我给您端过来。”
不过片刻功夫,小姑娘便端了斋饭进来。
云秀见当中有一份豆子腌萝卜的小咸菜是她没吃过的,便夹了来尝。那萝卜生脆,豆子香糯,很是下饭。
阿淇见她爱吃,便道,“午后我阿娘来过,这是从家里带来的。”
云秀满嘴是饭,“嗯,多谢。”她替她家奔波了一整天,这碟咸菜还是吃得着的。
“家里的事托神仙相助,已解决了。”
云秀狼吞虎咽,“嗯,这就好。”
“……我阿爹阿娘想要离开蒲州,去华阴县谋生。”
云秀咽下饭去,灌一大口水,“你跟着一起去吧。”
“可我已经卖给姑娘了呀!”
云秀:……
“那钱就算我借给你的……”忽的想到阿淇的卖身契还在自己身上,忙探手进怀里摸,摸了两把没摸到,便猜想恐怕是随手丢进空间里去了。就又去摸乾坤袖,“卖身契我这就……”
阿淇便从怀里摸了卖身契出来,笑道,“……您今日不留神丢在院子里了。”
云秀:……姑娘你太实诚了,自己偷偷撕掉就好了啊!
云秀便接过来随手一撕,撕得粉碎,道,“我不买人,你可别陷害我。”
阿淇姑娘有些愣,片刻后红着脸,点了点头。却又道,“……是我想跟着姑娘。”
云秀:……
她今日实在太累,真没力气同她争执了,便道,“随你,别碍我的事便成。”虽这么说,可想起阿淇父亲的咳嗽声,还是忍不住又多嘴道,“我听说你父亲病了,你还是该以孝为先,先回去伺候他养病。”
……而以她父亲的病情,想必也伺候不了许多时日了吧。
“阿娘说……”
“别管你阿娘怎么说,你阿娘既不能替你后悔,又不能替你难过。”
云秀吃饱了,便将碗一收,道,“我要出去见师父。今晚你就在我屋里睡吧,外头已宵禁了,你等明早再回家。”
云秀出门便飞奔进空间里。
今日出门,弄得满身豆腥气,身上也不知染了多少尘土……似乎还从头发上摘下块豆渣,也不知是何时落上去了。
……可她来不及沐浴,便匆忙抱了求凰琴来弹奏。
——她误了同十四郎见面的时辰,不知十四郎等了多久,不知他是否生气了。
一曲奏完,再奏一曲。
她便抱着瑶琴,在泉水边不停的弹奏着。直至指甲从疼、到麻木,到渗出血丝。
然而六重花印,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圆月西沉。
子时已过。
她便知道,今日已不可能再见着十四郎了。
云秀停下了琴声,有些茫然的抱着瑶琴坐在那里。
——他们没有约定过,若这次有人没来赴约,下次该何时见面。
大概在心底里他们都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一定会来赴约,也相信对方一定能排除万难,不会失信。
他们年纪还很小,人生中没有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大事。准时来赴这小小的约定,便是当下最要紧、也最欢乐的事
但是她失约了。
失约本身不算什么,因为她真的有不得不优先去做的、人命关天的事。她想只要她解释,十四郎一定不会继续埋怨、怪罪她。
可是……错过了今天,她不知道赶上下一次他们恰好一起奏琴、吹箫,要到什么时候。
怅然若失。
……原来这就是怅然若失的感觉啊。云秀想。
空落落的,有些难过。
阿淇姑娘第二日果然告辞离开了。
离开前有些忐忑的问云秀,“我阿爹的病,是不是已经……”
云秀确实知道——但眼下她可没见过她阿爹,哪里能随口论断他的病情?何况就算她见过了,也不愿意轻易论断人的生死。
便道,“你只管好好奉养便是,莫非你侍奉不侍奉爹娘,还要看爹娘的病是轻是重?”
阿淇姑娘奇异的听话,“……嗯。”
云秀送走阿淇,便去了华阳真人的精舍。
这件事,她觉着自己不该瞒着师父。
华阳真人听她说完了,只是笑得前仰后合,道,“有趣。”
云秀被她笑得憋闷,埋怨道,“您既觉着有趣,便多教我几样仙法嘛!我保证能做得更有趣,替天行道可比修红尘道轻松多了。”
华阳真人便笑道,“这也是修红尘道,彼时你胸中激愤,便是红尘道之怒。”又笑着为她看茶,“修红尘,便是修心性。然而天下万类,并非都要修成同一个模样。逍遥二字,也有当怒便怒的意味。”
“可我装神弄鬼了……”
华阳真人笑道,“谁说装神弄鬼,就不是红尘?你原本也不是寻常人,何必拘泥于要像寻常人一般行事?”
若这就是红尘道,云秀觉着师父让她修红尘道,倒也不算是很为难人。
她脚步轻快的回到屋里,进门就见桌上一个海口碗,里头盛着新腌制的豆子萝卜咸菜,上头还用一个竹骨蒙纱布胚制成的小伞遮着,隔绝蚊蝇。小伞罩旁边整整齐齐摆着十枚金锞子,正是她留在豆腐坊的那十枚。
云秀愣了一愣,比起感动来,更多的竟是发懵。
……被看破了。
可到底是哪里露馅儿了?
片刻后才想起来——自己出门时虽记得易容更衣了,可回来之后却似乎只解去了易容,忘记该换下衣服了……
云秀:……
疲劳作案,有害身心。
但想想当日见她驱蛇时,阿淇姑娘父母的表情,云秀觉着,她们家应该会替她保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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