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本没有龙舟竞渡的习俗, 只因数代以来在扬子院做过官儿的宰相越来越多, 恰好天子的乳母刘氏和宠妃杜氏也都出身江浙, 酷爱看龙舟, 这些年才渐渐的在勋贵圈子里兴盛起来。去岁天子命从神策军中选拔壮士出赛, 就在曲江池上竞渡——曲江池虽主体在芙蓉园内, 但河水横跨修政、青龙两坊, 两侧只以护栏间隔,沿途百姓皆可前来观看,这一年的龙舟赛就成了一场盛事。不过那会儿云秀早已回了蒲州, 并没有见着。
今年虽出了重臣遇刺之事,但也许是为了安抚人心、昭示从容,曲江池上赛事依旧。只天子并未亲临, 也不知还能不能有去年那么热闹。
云秀和十四郎便一道去看龙舟。
从十四郎屋里出来, 便见四面园林藏秀。蓊蓊郁郁的万重烟柳之上,可见连绵起伏的宫殿与楼台。景色绝胜。除却寂静少人, 怕比大明宫也不差分毫。云秀下意识向四面一望, 便见西北方有高塔独出。那塔楼四方、下宽而上窄, 不管从多远看, 都仿佛在仰视它一般。云秀家住永宁坊, 翻墙上树时向南望去也常见这高塔——正是慈恩寺内大雁塔。
大雁塔已近长安东南, 此地却在更东南,又有如此秀出的园林,云秀心中疑惑——莫非他们果然已经在芙蓉园里了吗?
曲江池虽是长安的曲江池, 芙蓉园却是皇家的芙蓉园。除却天子诏许、赐宴, 平时是不许常人进来的。
云秀一时回不过神来,还在想这里不是十四郎“家”吗?等下,师父确实说过,十四郎他……
便见十四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云秀道,“哦……”
他们两个一个迟疑,一个茫然的对面站着,尚未开口,先听不远处有喧哗之声。
十四郎闻声,忙牵住云秀的手拉着她躲到假山后头去。
便见一个和十四郎一般大小——也许比十四郎还要稍大一些的孩子,身着胡服皮靴,手着一副小弓箭,横冲直撞的奔跑进来。身后如过江之鲫般追着长长的一队婢女和侍从。
那孩子停在他们先前站着的地方,四处望了望,道,“谁说十四叔在这里的?”
云秀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想不到十四郎小小年纪,就已经有这么大的侄子了。
她促狭的回看十四郎,十四郎只面无表情。见那孩子又要望过来了,忙帮云秀压住裙子。示意她噤声。
便有个嗓音尖细的人道,“……适才还在这里的。”
那孩子便不悦道,“你们这些蠢材,看到了为何不拖住他?又让他给跑了。”
侍从们垂着头不做声。
便有侍女规劝道,“小郎君,我们快些回去吧。十四郎君不在就算了,反正他就住淑妃娘娘那儿,您想找他还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找?竞渡眼看就要开始了,咱们还是回太子殿下那边吧。”
那孩子不甘心的哼了一声,道,“我又不住阿婆那儿,进宫一次规矩多得要死……”抱怨了两句,到底还是无奈道,“算他会躲。”
一行人总算折返离开。
云秀听他们说淑妃、太子,又想起令狐十七的话,心里已大致明白过来。却不知这是否就是十四郎要向他坦白的秘密。
便望向十四郎。
十四郎抿着唇,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就是这么回事。我本姓李,排行十四……是当今天子的儿子。”
云秀道,“哦……”
她确实对皇帝家的人敬谢不敏,但对十四郎是皇子这件事……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不满倒是也有一些,却并不是针对十四郎的。
“适才那熊孩子真失礼,他不会经常找你麻烦吧?”
十四郎:……
他目光从不安到错愕,随即便又是了然、又是释然的笑起来,“不会。我们只在一处上学,然而他厌恶读书,时去时不去。平日也不住在一起。”
云秀放下心来。
她想,十四郎已将身世坦言相告,她是否也不该再隐瞒自己的出身?
按说他们都约定要一起修红尘道了,这些事确实不该再有所隐瞒。可她和十四郎不同。虽说十四郎竟会被侄儿欺负,但他会为给父亲贺寿而苦练吹箫,会用温柔的语气提起过世的母亲,对那位时常照料他的大哥哥也充满尊敬——他其实是为自己的出身而骄傲的。之所以会隐瞒,大概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罢了。
云秀当然也没觉着自己的出身有什么不好,但她的人生目标是修道。修道即为出家,出家当然就是将自己的身份同出身剥离开来。她不喜欢被当成某某家的某某人,她希望她就只是柳云秀而已。特地告知出身什么的,太傻了。
她想不出顺心又合理的做法,便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问十四郎,“……是不是轮到我来向你坦白了?”
十四郎:……
他忍俊不禁,笑道,“我觉着无所谓,本来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云秀只觉得空气里有鲜花一捧一捧的开,花瓣一捧一捧的撒,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让他给说得有些飘飘然了。
她便笑道,“那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不过还得再等一会儿……”
已被那熊孩子给盯上了,他们便不去曲江池上,只攀爬到蓬莱山顶,自上而下的俯瞰远处曲江水。
风长水远,龙舟如梭,百梭竞渡。
芙蓉园外游人如蚁,密密的堆叠在河水两岸。芙蓉园内冠盖如花,沿曲江池次第绽放。
他们离得稍有些远,龙舟看不太真切,只见舟尾拖着细细的白浪,胶着前行。盯着一艘久了,有时会觉着其余的不进反退了。
日光太明媚,耀得人都要眼花了。
云秀看得无趣,便指着底下冠盖,问哪个是淑妃。她听那熊孩子说十四郎养在淑妃膝下,便有些在意。
十四郎便告诉她——大而朴素的那朵华盖就是淑妃娘娘的,淑妃是他的嫡母,也是太子的生母。太子人很好,温柔敦厚。那个孩子是太子的长子。本性不坏,只是年幼调皮罢了。
云秀便道,可我看你比他还年幼呢,也没见你这么“调皮”。
十四郎便顾左右而言他,说,最别致漂亮的那朵华盖应当是贤妃娘娘的,贤妃娘娘旁边哪朵不起眼的,便是杜美人的。杜美人写了一首传唱很广的歌,“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觉着是劝人惜取好时光,很有意趣。不过,淑妃娘娘觉着是诱人及时享乐的靡靡之音,故而不喜欢她……
云秀便知道,原来十四郎他大侄子真比他还要大啊。
她兀自乐了一会儿,然而既然十四郎不喜欢提这一茬,她便也不再多问。
只道,那歌她确实听过,原来歌者就在宫里头呀。
十四郎又问她身旁的事。
云秀想了想,发现竟然无事可说。便只告诉他,自己已出家了,如今住在蒲州一座道观里。她的师父是道观的主持,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事。观里有许多和她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她们大都是为衣食生计而出家,并非真心向道,故而她依旧是独自修道。
她不怎么接触信徒,俗事也都轮不到她来做。不过因她颇懂一些医术,所以师父偶尔会让她调配一些常用的药剂,散发给附近的穷人。
十四郎道,你这么小,就已经懂医术了吗?
云秀便告诉他,自己的医术源自“天授”,出生时就懂一些,这些年也一直在钻研磨练、不断精进。治疗自己,可以做到只要不是立刻死透了,就一定能治好。但医治旁人的本事还只泛泛,因为她的医统和人间的不大一样,她用的许多药材,要么对凡人没用,要么凡间炮制不出来。但大致她的医术还是不错的,所以若有旁人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可以来找她试试。虽说她也不保证一定能治好……
说着便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忙叮嘱——因此种种,所以万一哪天她遇到了危险,他不必为她担忧。遇到只能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更是一定一定要毫不犹豫的先保护他自己。
十四郎:……
他笑了一阵,才道,“我们还是尽量不要落到这么危险的境地吧。”
云秀:……
“我只怕万一啦,万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道,“我的医术是真的,不信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便去吃了变身药,依旧变成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而后坦然回来,在十四郎身旁坐下。笑眼弯弯的看着他。
十四郎闻声,知道她回来,便扭头同她说话。
待看到她的面容,便眨了眨眼睛。一时他只细细的打量着他,似是认出来了,又似是有所怀疑。
好一会儿之后,才总算下定决心一般,道,“……云秀?”
云秀笑道,“是我~”出口便是清脆的少年音。
十四郎又眨了眨眼睛,似乎正在试图说服自我。
片刻后,他才终于积攒起足够的勇气一般,问道,“……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吗?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
云秀笑道,“就是这件事啊。”
十四郎已抬手止住她,道,“稍,稍等。”
他捂着心口,看表情像是有些胃疼,几番起而复落之后,终于平复了心态,问道,“……你们修道人,雌雄男女是怎么算的?”
云秀懵了一会儿,总算意识到他误解了什么,噗的便笑了出来。
她少见他如此局促无措的模样,忍不住就又想逗弄他,“想是男的便是男的,想是女的便是女的。”
十四郎懵了一阵,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比较想当男的,还是女的?”
云秀便道,“我还没想过呢。不过大道之上,万类平等,男人女人又有什么区别?我想当一天男人,再当一天女人,交错着来。”
十四郎便小心翼翼的问道,“既然你觉着都一样……那若我说,我比较喜欢你早先的模样呢?”
他太当真了,云秀反而作弄不下去,笑道,“那,那我还是变回以前的模样吧。”片刻后又笑道,“好吧好吧,我是骗你的……”见十四郎又要紧张起来,忙道,“这只是易容变声的药罢了,并不是真能变成男人。只易容一件,就耗费了我许多心神。我可不想在当男人还是当女人这么无所谓的事上,耗费更多精力。”
十四郎悄悄的松了口气。
云秀便笑问他,“我是男是女,真有这么要紧吗?若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姐姐,而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哥哥,是不是你就不喜欢我了?”
十四郎,“……”
“既然这么不喜欢,为什么还敢肯定这就是我?”
十四郎红着脸,嘀咕道,“我也不想啊。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就知道必定是你……”
此刻竞渡终于结束了,底下人声沸腾,人头攒动。
云秀闻声向下望去,忽见淑妃头上冠盖移动,露出个熟悉的人影来——正是她二姨令狐韩氏。
令狐韩氏同淑妃的交好一事,云秀早已知晓。然而令狐韩氏却并非在同淑妃攀谈,而是正同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说些什么。离得远,那少女的模样看不太清楚,只见满头乌云似的黑发,上头簪金戴玉,映着日光,明耀夺人。同淑妃的简朴谦逊,截然不同。
云秀忽就起了兴致,便问十四郎,“那秀发如云的小姑娘是谁?”
十四郎略作辨认,便道,“那是我十二姐,也是太子的胞妹。淑妃娘娘三个孩子,她最年幼,也最受宠爱。”
云秀点头,心想,果然如此……一时又觉着荒诞可笑,又对她十七哥繁花锦簇的富贵人生,产生了微妙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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