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晡的阳光带着秋日里难得的暖香, 离千秋节万寿宴开席还有大半个时辰, 宾客却基本到全了。
今日皇上皇后要来, 首辅大人也要来, 故而没有什么人胆敢卡着时辰再露脸儿。眼下除了最尊贵的三位, 其它已悉数齐至。
诸位大人聚在杜府的广宴堂中闲议着近日的政务, 而女眷们则在后院儿恬逸的品着香茗, 赏着秋菊裛露,枫叶流丹。
“语蝶姐姐。”盈盈走来的苏妁,给正坐在藤椅里的汪语蝶行了个平辈礼。一来因着汪大人是她爹的恩师, 二来也因着汪语蝶长她几岁,是以在公众场合苏妁也不愿恃着闺中情谊,人前失礼。
汪语蝶手中拎着条樱草色的帕子, 往对过儿藤椅上一指, 脸上笑吟吟的娇嗔道:“这才几日不见啊,妁儿你就见外了!快坐吧。”
苏妁的确是带了两分情绪在脸上的。想到汪语蝶偷翻了藏于床下的那些书, 她便再无法心思单纯的看待这位好姐姐了。
如今汪语蝶也成了苏家的危机。
苏妁嘴角硬扯出个柔婉弧度, 坐进椅子里细端着对面女子的一颦一笑, 暗自揣摩汪语蝶让丫鬟叫自己过来的目的。真的就如以往那般, 仅仅是闲聊品茗?
垂眸看了一眼两人间榆木小案上的菊花茶, 莹黄透亮, 苏妁奇道:“姐姐怎的饮起菊花来了?这东西性寒,清热解暑,伏夏里用倒是好的。”
“嗯, ”苦笑一声, 汪语蝶端起眼前的碧翠茶盏,送到唇边轻啜一口,既而眸中淡出一层凄沧的水雾:“自打出了那些事我便精神日渐疲懒,每夜却又入睡艰难。大夫开的皆是安神的方子,我便也不敢饮那些提神之物,这才让她们采些新鲜的菊瓣来泡饮。”
“原来这样……”苏妁垂下了眼帘,汪姐姐确实是个悲苦之人。
见苏妁亦跟着神色忧郁,汪语蝶眼中水汽飞快消散下去,破啼为笑:“罢了,今日圣上万寿大好的日子,提这些作甚。”
说到这儿,汪语蝶顺势将话题一转:“对了,听说妹妹今日要代苏府向圣上进献寿礼,不如先让姐姐开开眼,看看苏伯伯寻来了什么好东西!”说着,汪语蝶便身子向前微倾,眼中精光流动。
她确实感兴趣。苏家越规制得了圣上那么多好处,甚至蜀锦与香脂连学士府都不曾获赐。说不歆羡那定是骗人的,她倒真有几分好奇,苏家会送什么珍宝来赂谢圣恩。
原本苏妁还想推脱,但见汪语蝶已向她身后看去,便也跟着回头去看。正抱着锦盒往这处来的是丫鬟凤儿,这几日便是由她在偏院儿照顾苏妁的起居。
一看凤儿怀里抱的那个扁方红木锦盒,苏妁便是是阻不了汪语蝶看了。
凤儿走到跟前儿先是行礼,接着将盒子放到榆木小案上,轻声道:“苏姑娘,我们老爷说过不多会儿圣驾便至,让您保管好稍后亲自进献。另外老爷百般叮咛,定要仔细检查一遍,万万莫出了纰漏。”
说完凤儿便退下去了。苏妁看着眼前的锦盒,明白若再藏着掖着便等于公然下了汪语蝶的脸面。便施施然起身将锦盒大方打开,口中言道:“姐姐说笑了,苏家能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在姐姐眼里怕只是俗物。不过圣上寿诞,总要尽些心意才是。”
看着锦盒里玲珑透漏的玉盘,汪语蝶也禁不住啧啧称赞:“瞧这鬼斧神工,巴掌大的玉盘里却连每一片龙鳞都雕的栩栩如生。还有那龙的眼睛赤金透亮的,炯炯有神。”
其实这东西昨晚送来时,也着实令苏妁惊叹一番。盘体通翠冰莹,鸾凤橙中带赤,蟠龙金光熠熠,特别那龙眼之处颜色渐深,愈发显得如火如炬。一块儿整玉雕刻成这般,可遇而不可求。
苏妁嘴上虽谦逊,但心中也明白,这样的物件儿,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一番赞叹过后,汪语蝶转身却漏出抹狐疑。心道这些年苏家可是藏的够深的。
总给人一种无欲无求鸢肩羔膝的感觉,却猝不及防的连升了两品。时不时摆出两袖清风捉襟见肘之态,却又能在关键时刻拿得出这等宝物。再加上先前丫鬟采菊时听来的那些话,苏家的心气儿够高的呀!
再转回身来时,汪语蝶脸上又恢复了无嗔无妒的慈和表情:“宸奎逸彩,龙凤骞翔。苏伯伯所献寿礼必会得帝后欢心。”
闻言,苏妁浅笑。心忖着若是真能因此得圣上另眼相看,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虽说朝中大权旁落,但毕竟皇上还是坐在那龙椅里的人,留几分好印象,指不定能为苏家挡挡霉运。
见苏妁眉眼欢喜,汪语蝶面色一嗔,坐回藤椅中讷讷道:“妁儿,我看你是真不拿我当好姐妹了……订亲这么大的事儿,居然也不说一声。”
“跟谁订亲?”苏妁将那玉盘小心放回锦盒,抬起头怪骇的凝着椅子里的人。
见她不打算认,汪语蝶便也不绕弯子:“不然你一黄花大闺女,搬来杜府做什么?”杜家都打算去求圣上赐婚了,还想抵赖?
苏妁面露窘色,急急解释道:“语蝶姐姐,我来杜府是因着杜夫人以前照看过我,而如今女儿远嫁,杜夫人思女心切,爹娘才让我来哄哄她陪她好好吃几顿饭的。”
顿了须臾,汪语蝶轻吐一声:“噢。”
可见苏妁是真不想说,那再逼问下去也无甚意义。枉自己真心待人,自以为姐妹情深无话不谈,原来苏妁竟是心思这般重。
***
已入酉时。
凄美的残阳渐渐落至天边,似个不甘归隐的妒妇,弥沦之际喷薄出满心赤火,将天空狠狠烧灼,最终融成一片绮丽的彩霞。
“皇上、皇后驾到!”
随着乾清宫总管太监的一声高呼,喧嚣的广宴堂立时静下来,原本围凑一圈儿高谈阔论的人群也速即矮了下去。
百官跪地迎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齐德宗皇帝朱誉晏,龙颜和悦,将手微微一抬:“众爱卿平身!都回席位入坐吧。”边说着,朱誉晏携皇后肖氏往大堂最北的宝座玉台走去。
朱誉晏身着黄罗龙袍,其上绣着龙纹、翟纹并十二章纹。头戴乌纱翼善冠,其上金二龙戏珠。当今正值春秋鼎盛,初看之下亦是冷傲孤清,实难与个傀儡联系在一起。
与他十指相衔的肖皇后,则身穿缕锦缂丝织就的绣金袍,外罩云金如意霞帔。头戴龙凤珠翠冠,其上珠围翠饰便达十数斤之重。
二人携手相搀,走了几步后朱誉晏却见诸位大人只是起身,却杵在原地未依他吩咐入席。他只当是大家在圣驾面前拘着,便驻下脚步环顾一圈儿笑道:“今日并非朝堂,诸位爱卿无需多礼,权当做是块家宴,都快些入座吧!”
众卿缄默不言,依旧如故。移时,有位大臣直言不讳道:“禀皇上,谢首辅还未到。”
朱誉晏面色微怔,原来大家只是在恭候谢首辅罢了。今日千秋寿诞,他一时有些自得,竟忘了那人也要来。
往年那人至少会避开今日,容他享一日的帝王尊崇。可今年,竟连这一日的尊崇也要夺走。
“呵呵,”圣上干笑两声,面色无波的讥刺道:“是啊,谢首辅还未到,朕又安能让众爱卿就坐?”说罢,他继续携着皇后往大堂最北面的宝座玉台走去。
肖皇后却蓦然觉得眼底微涩。
自小她便注定是要进宫的女人。爹娘让她学最繁缛的礼法,习最精深的才艺,躬全懿范,内外兼修,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恢廓大度百忍成金!历尽后宫暑雨祁寒,才终成了这大齐最为尊贵的皇后!
每日锦衣华服加身,她尽可能的令自己雍容华贵,以配得起身边的君王。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与身边的大齐天子,同样的卑如蝼蚁。
就在朱誉晏拉着肖皇后快要上到玉台时,忽闻身后响起一声高呼:“首辅大人到!”
朱誉晏从容自若的迈上宝座台,转身时见满堂大臣业已跪地行起了大礼,面南而非面北。他立于基台之上,冷眼睥睨着背对自己跪地叩头的三公九卿,心中却鬼使神差的想着,兴许有那么一天,连他也要同这些人一样……
谢首辅进门便径直往玉台走去,宋公公将浮尘往左胳膊一甩,拖着怪腔道:“诸位大人,请起吧~”
谢正卿大步迈上玉台,指着帘幕后的坐榻让道:“皇上先请。”说这话时他微抬着下巴,腰身直挺,俨然一派主场待客的架势。
帝后入座,首辅大人入座,百官也踏实的跟着入了座。
整个广宴堂南北朝向,南为正门,北为帝后与首辅大人所处的宝座台。
宝座台由白玉石砌成,离地尺余。两侧各置一鼎错金珐琅花鸟双耳大熏炉,内燃南诏国进贡来的全柱海棠香,甜香开胃,沁人心脾,未及饮酒便令人眼饧骨软。
帝后与首辅就坐在玉台之上的帘幕后,头顶是一袭又一袭繁复华美的流苏,身前的水晶珠帘靡丽倾泻,将人遮的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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