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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15)

乱臣 蔡某人 4894 2021-03-30 09:38

  归菀这一夜, 睡了醒, 醒了睡, 极不踏实, 恍惚中风声雨声齐齐涌上绣枕, 辽阔间, 是明明灭灭的惊惶。

  翌日宴起, 铜镜里的人,两颊潮红,睡意不清, 归菀发了片刻的呆,拿温凉水净了脸,清醒几分, 自觉再住下去像是觍颜了, 略一装扮,就打算去晏府找姊姊, 看见侍卫在那, 暗道这下总不会拦我了吧。

  没想到, 侍卫照例拦她:

  “陆姑娘要出府, 请先找大将军写个手令。”

  归菀一听, 毫无办法, 折回来找晏清源,得知他一早出府上朝,离回来还得有数个时辰。归菀心神不宁地先回梅坞, 练了几张字, 稍稍安定,刚一搁笔,忽的想起什么,忙一翻衣橱,果真,晏清源熏好的那件袍子还在,自从玉壁战事结束,他再没穿过,好端端躺在那。

  她伸手取出,默默看了有时,抱在怀里,和秋芙打声招呼,往晏清源的居所来了。

  不知是不是都知道了她要走的消息,这里的侍卫,倒很平静地告诉她:

  “大将军在后头习射堂,陆姑娘移步吧。”

  将她这么一引,几经曲折,来到后堂,归菀的脸被晒的微微发红,两只眼睛本四下里探询,这么一定,见前方晏清泽的弓耷拉下来,朝旁边一站,换晏清源持弓,碧莹莹的玉韘往拇指上一套,勾住弓弦,薄衫底下的手臂上,筋肉贲起,一拉满,“嗖”的一声,利箭正中靶心,准确无误。

  箭翎颤巍巍直晃,看得归菀眉心一跳:是个人,要被射个穿心透了吧?恍惚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再一想,对了,是那一回随他狩猎,见他射箭,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等晏清泽给他捧来第二支箭,余光一瞥,忽就发现了归菀,毫不犹豫地喊住了晏清源:

  “阿兄,陆姊姊来了!”

  晏清源没有回头,接过箭,又重新搭上,再一出手,把先前靶心的那一枝径自击落,还是不说话,把晏清泽也看的摸不着头脑,愣愣的,只得上前继续给他递箭,时不时瞥归菀一眼,冲她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归菀略作回应,迟疑了下,勇敢上前,像昨日那般先见个礼:

  “大将军,我想先去找姊姊,商量下我们动身的事,可侍卫说,得有你的手令才能出去,烦请大将军给我写一份。”

  晏清源眸光微转,一边动作,一边淡淡说道:“只能你走,顾媛华不行。”

  不啻于晴天霹雳,归菀一惊,思想自己昨天说时他可没否决,这一夜,就变了卦,心底恨他总是不讲信用,眼下,却还只能赔着小心:

  “我跟姊姊一道来的,自然得一道回去。”

  晏清源转过头,正对上归菀的那双被日光晒的微微迷蒙的一双眼,似有若无的,目光在她怀里那件袍子上一过:

  “你姊姊是小晏的人,他不在,我无权私自放人。”

  这么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归菀被他诈了一下,很快,自个儿灵醒了:

  “姊姊是没办法才嫁给小晏将军的,大将军也做得了小晏将军的主。”

  “哦?是么?”晏清源忽冲她微微笑了,“我跟你打个赌,你信不信,你去找你姊姊,我让她走,她都不会走。”

  归菀诧异地看着他,怔在当场,随即把个脑袋摇得水波似的:“不会,姊姊会跟我一起走的!”

  “你尽管一试,去罢。”晏清源笃定的神情看得归菀一阵心慌,不知他哪儿来的底气,归菀看他已经转过脸去,继续兴致昂扬地射他的箭,神情一黯,默默把衣裳朝晏清泽手里一放,轻声在他背后说:

  “大将军的这件袍子,已经熏过了。”

  说完,拿起晏清源丢过来的令牌,扭身朝府门方向去了。

  归菀一走,晏清源把手头搭好的这一枝放出去了,才转过身,看七郎认真地捧着袍子,走到跟前,伸手在那长长的针脚处摩挲了几下,仿佛又嗅到了当日玉壁城混着马革与血腥的一股气息。

  这几天,日头微毒,邺城的春天总是很短,本就姗姗来迟,一场倒春寒,料料峭峭的,就给刮回寒冬。等东风一起,陌上草青,河下水暖,百花灿灿烂烂开一场,果然是一半灿,一半烂,没个几日,好像炎夏就要逼仄而来了。

  不像江南,春天那么长。

  邺城的这种气候,归菀倒习惯了,把襦裙一敛,从车上下来,见晏府伸出的桃枝上挂了几只又青又肥的果子,正险险垂着,也在张望人间过往似的。

  忽听后头铃铛清脆地一响一响,一回眸,车子停了,帘子被那么一打,媛华那张腴白的脸跟着露了出来,归菀不由嘴角一翘,提裙跑了上去:

  “姊姊!”

  媛华从郊外来,怀中抱着新采的一大束艾叶,归菀一到跟前,那个冲鼻子的味儿扑了满身:

  “姊姊,端午都过了,你采这个做什么?”

  媛华笑着拉她的手:“我不过闷得慌,”说着,忽嗔她一眼,“你从河南回来那么久,也不来看我,是不是把姊姊忘了?”

  明知绝非此因,媛华不过逗她一乐,不想每次见面都只能存个忧心忡忡的脸面,尽说让人不愉快的话。

  归菀却惭愧地抚了抚脸颊:“我没忘姊姊,是不能。”

  “我跟你说笑呢,菀妹妹,”媛华轻搡她一把,食指一伸,点上她额头,“你呀,小孩子脾性,还当真了!”

  归菀略一后仰,这才羞涩笑笑,把她衣角扯了扯晃两下,有点撒娇:“你都点疼我了。”

  媛华眼睛一睁,立刻笑话起她:“是吗?那一回,我给程叔叔……”说着,神情微微一变,懊悔自己怎么就一下想起了往事,便打个哈哈过去,故意埋怨她:

  “算了,反正菀妹妹一直娇滴滴的,我皮糙肉厚。”

  说着,分她两枝艾叶拿着玩,把归菀往园子里一带,也不进屋,就顺着那一汪碧幽幽池水迤逦漫步了。

  “姊姊,”归菀忽柔声喊了她一句,媛华“嗯”着点头,一瞧她,要辨神情,归菀却捉起她的手,亲昵地在脸上蹭了两下:

  “如果,晏清源放我们回家,你愿不愿意走呀?”

  柳枝堪堪要剐到归菀的脸,媛华迅疾一掀,眼中闪过深深的厌恶:

  “他没那么好心。”

  归菀犹豫了下,既不肯跟她提卢伯伯的事,唯恐她本不知情,又不想细说自己刺晏清源一刀,平白让姊姊担忧,只能再问:

  “我是说,假如呢?”

  脸上难堪地跟着一红,“假如他腻了,愿意放人。”

  明晃晃的日头,从枝叶的缝隙中洒进来,落在面上,是一个个破碎不规则的毛绒绒光圈,让那抹红云,似又多添了几分粉嫩嫩的光泽,媛华听她这话音,一琢磨,摸了摸归菀的脸颊:

  “他这样说了?”

  归菀提着口气,头一摇:“没有,我就是问问姊姊,如果眼前有机会,我们走不走?”

  不觉间,艾叶一下在手中揉碎,一看,掌心全是绿希希的汁液,那股草药清香更重了,媛华掏出帕子,随手一揩:

  “菀妹妹,你也许不知道,我今日出去,听人议论淮南乱了起来,我们怎么走?这个时候,他要是让我们走,分明就是让人送死,明知道两个姑娘家,压根过不了江,你当他还能好心把你我平平安安送到会稽?”

  一想到这,媛华心头恨意更浓:“他要是真腻了,你别怕,你先来我这里住着,凭什么他就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请神容易送神难,不是吗?”

  “姊姊,你不想回会稽了吗?”归菀心里一阵错愕,面上勉强维持着,再一启口,有点哀求的意味,“我们杀不了他的,真杀了他,”她脑袋忽的无比清醒,目光一动,看了看远处时不时闪过去的寻常家仆婢子,无端一阵悲凉,“姊姊,淮南既然已经乱了,那里的百姓定是生不如死,如果晏清源死了,也许邺城,不,整个河北山东也许也要跟着乱起来,这里的百姓,也是百姓……”

  话说到这,见姊姊已经开始用一种古怪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归菀会意,有些窘迫似的,“我不是在替他说话。”

  媛华幽幽一叹,转而冷笑:

  “菀妹妹,我知道你心软,是,北方的百姓是百姓,南方的就不是了,可以随便屠城,奸杀抢掠,这又能问谁要公平去?谁又能向你一样,也悲天悯人想一想当初的寿春城?”

  稍有厉色,虽不是针对归菀,归菀也觉得是刺在自己面上,掐了片儿艾叶,又轻飘飘坠下去,她无话可对。

  仿佛意识到自己过了,媛华重新把她手一拉,语重心长说道:

  “晏清源这个人,不过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他把这里治理的再好,可不是什么天下为公,是为他晏家打算。日后,时机一旦成熟,他就要自己做皇帝的,”说着说着,面上又露出了丝归菀看不懂的笑意,“再说,就算他死了,你以为晏家其余人都是吃素的么?邺城乱不起来,河北山东更乱不起来,稳着呢!谁知道多少人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两人一来一回,虽算不上话不投机,可却也是第一次,有了些分歧。归菀不觉姊姊有错,却未免丧气,凝神细想,果然应了晏清源所说,一时半刻的,竟不能想通他到底是如何料到的,难道他就是算准了她们根本没办法穿过战乱的淮南,这个人,真是坏透了……忽听媛华喃喃说道:

  “我不会这么轻易走的。”

  归菀苦涩一笑,顺口说道:“那我们困在邺城,杀不得他,还要等着看他做皇帝么?”说完,面上似着感伤,“他一定高兴的很。”

  媛华思绪却不在当下了,两只眼睛定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洒金点点,游鱼儿猛的一跃,倏忽之间,又不知摆尾蹿向何方了。

  莲叶挨挨挤挤,青翠翠一道捧着鱼儿溅起的晶莹水珠,摇摇欲坠,清润圆正,这么一看,还真让人忍不住想低吟《采莲曲》呢,媛华也是一恍惚,一打瞪,变作个恬和表情,笑对归菀:

  “我刚才说的不过也是气话,如果有这机会,自然要把握,只是,我还有事没成。”

  归菀一吓,手心腻了层汗,把媛华的手腕一攥:“姊姊,你千万不要冒险做傻事,晏清源这个人,什么都瞒不过他的。”

  这世上,哪真有事事都算到的?媛华不信,她忽捻了捻归菀掌心,洞悉似的看着归菀:

  “他说让你走了对不对?”

  归菀心口重重一跳,这么一犹豫,就被媛华猜了个透,只是十分不解:“怎么突然让你走了?”

  “他腻了吧。”归菀一双明眸,含着十分难堪,抿着唇,声音轻低。

  却听得媛华一下攥死了拳头,又气又怜,忍着不发作,唯恐伤了归菀颜面,见归菀一抬头,说道:

  “我说要和你一起走,他不肯,说小晏将军不在,他不能做主。”

  “屁话!”媛华忽骂了一句,自觉失态,脑子里转了一转,已经拿准了主意,口气一缓,“我刚才说的有事没成,其实说的也不是别的,也为小晏,他这几年待我到底不薄,一码归一码,我该谢他的,总不能少,这么不辞而别也不好,况且,晏清源不也说了?他不能放人,菀妹妹,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跑回去。”

  归菀樱唇微张,想要再说些什么,想了一想,郁郁的:“到时,他不愿意放我们怎么办?”

  媛华叹气,伸手在她后脑一抚:“你真是傻孩子,这个时候,就是让我们走,淮南柏宫在那儿,到处闹得不安宁,我们两个姑娘家,难道还要再经历一回寿春的事吗?”

  说罢,面上是个十分痛心的模样,“有时,我真恨自己是女儿身!”

  她这一语,却正戳痛了归菀的心,不能,她绝不要再经历一场,她宁肯死了,也不愿再落到什么人手里去,归菀一张小脸惨白,好半日,颇难过地看着媛华:

  “姊姊,你要等小晏将军回来是吗?”

  媛华长吁一口气,颇有意味地点了点头:“对,我等很久了,我得存住气,菀妹妹,这样,我同你一道去东柏堂,他不是不乐得留你了么?我去求他,把你接我这里先住着。”

  事不宜迟,媛华主意一定,就带着归菀出府上了马车,往东柏堂方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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