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既毕, 归菀慢慢放下碧笛, 幽幽的目光, 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 如梦呓语:
“小时候在会稽, 爹爹给母亲常吹古曲, 这一支, 是他们最爱的,叫做《梅花落》。”
她万分恍惚,好像双亲不在, 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又觉得是假的,她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爱流泪, 也并非日日夜夜都在思想此事, 只是,某个瞬间一袭来, 人也呆了, 呼吸也不跳了, 等回过神, 倒还可以该做什么去做什么。
到底人死了, 意味着什么, 归菀现在也没有太清楚。
看她一语完了,人又魔怔,秋芙看得满心不忍, 犹豫着怎么劝, 却见归菀面上忽又浮上丝若隐若现的笑影儿:
“秋姊姊,你把咱们的包袱收拾好了吗?”
包袱?秋芙一愣,心底酸涩得没法说,那个包袱,近月前就收拾妥当了,一些细软几件衣裳,倒没什么特别的,归菀那天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临行前会去求晏清源,带她和花芽一道走,后来,就再没了音信,包袱倒反复倒腾了几回,摸了看,解了系,不嫌麻烦。
一转眼,淮南都该要入雨季了,秋芙心里一琢磨,觉得事情没了什么盼头,暗地里焦急,也没办法,此刻,努力换个笑颜,怕冷了归菀的心:
“陆姑娘,你放心,该带的都带齐了!”
说完,有点不大确定地试探她:“你问他要的那口箱子,是不是没给?”
归菀把额发慢慢一抿,垂了眼睫,情绪遮挡得一干二净,用一种轻轻柔柔的语调启口:
“嗯,他不愿意给,秋姊姊,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他这个人,看上的东西是不会松手的,我没本事拿回来,既然这样,就留他这吧。他是真心喜欢的我也清楚,我原来总觉得那是我家的东西,其实不然,如果能有人好好护着它,文脉不断,留于后世,也算完满了,不必拘于哪家哪姓。”
听她语气,像是释然,秋芙略觉惊讶:“陆姑娘,你真这么想?”
归菀抬首,冲她粲然一笑,眼睛里分明有莹莹泪光:“虽然不舍得,但一想到它还留存于世,在他这里,比跟着咱们南下倒安全的多,我也挺高兴的。我刺了他一刀,也算为爹爹报了仇,可惜我力气不够怪不得上苍没给我机会。”
说完,那红唇微微一颤,就眨出了一行泪,归菀掏出帕子迅速一擦,深吸一口气,对秋芙说:“我去问他,陛下的使者带来回函没,咱们什么时候能走。”
见她重拾精气神,秋芙也自宽慰,把笛子接过来拿帕子仔细抹了:
“是呀,陆姑娘,等你回了会稽,你家中不还有亲戚吗?让他们给做个主,陆姑娘生的又这么好,找个好人家嫁了,一点也不是难事!”
说到“嫁人”两字,归菀犹被一蛰,脸上血色顿时褪得惨白,她把脸一别,轻声驳斥了:
“我不嫁人,也不住亲戚家里,我跟我姊姊住一起。”
秋芙面上一怔,笑得苦涩:“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跟顾姑娘,两个姑娘家不会耕也不会织的,可要怎么过。”
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她和姊姊说的话,归菀一句也没忘,此刻,跃入脑中,只觉柔情百转胸臆顿轻,她面上红了红,把绣着蔷薇花的帕子朝秋芙眼前一递:
“我会刺绣,还会写字画画儿,我姊姊也都会,能卖钱吧?”
说完,偏头想了想,腼腆补说:“当然,我不会的也怪多的,我跟姊姊得好好学才成,人家怎么过日子,我们也怎么过。”
“这样的话,”秋芙把手里的笛子转了一转,遗憾地看着归菀,一瞥她那白嫩嫩柔弱无骨的一双手,叹气说,“姑娘怕吹不得什么《梅花落》了。”
归菀明白她的意思,坦然一笑:“那就学五柳先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秋芙可听不懂什么五柳先生,也不知她说的是个谁,以后怎么着,不知道,眼下,仍小心给她把笛子包好,放在匣盒里了。
外头忽传来一阵人语,两人俱是一愣,秋芙从榻上下来,几步走了出去。不多时,回来慌里慌张的,压低了声音告诉归菀:
“大将军命人来问姑娘从哪儿弄的笛子。”
一听提晏清源,归菀眼神一滞,低下头,绞了两下帕子:
“秋姊姊实话实说了?也没什么。”
秋芙点点头,一想前事,轻轻抚了下归菀秀发:“陆姑娘,有句话,本不当讲,你去刺杀他实在是太冒险了,他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呀!如今,他肯放你回去,你别倔啦,说两句软话,让他高兴了,痛痛快快地放咱们走,再也不用回邺城,多好呀!”
归菀沉默了,良久,迎上秋芙那双期待的眼,把眉眼笑的弯弯,重重一点头,却把秋芙看的有些恍恍:陆姑娘的脸面,越发如瓷如玉,光洁透亮的,初见时的那股娇怯劲,时隐时现,眼波那么一流转,别提有多妩媚,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安静时,动也不动,还是孩子般的纯真无暇。
陆姑娘,到底变了还是没变?
秋芙迷惑了,盯着她,这么挪移不开地停了片刻,也露了个笑脸。
给归菀换上了件杏黄竹叶裙,朝初夏的日头里这么一走,鲜亮又明快,秋芙怕晒着她,折了个芭蕉叶,一路沿着墙角根送,临到晏清源的居所,才给她个鼓励的眼神,归菀深吸口气,提裙过去了。
这一回,被侍卫果断拦了,归菀不善求人,脚尖迟疑片刻,还是咬牙说了:
“我想见世子。”
“大将军不在。”侍卫回答的干脆。
归菀心里好一阵失望,怕是他都不愿再见自己了!不愿见,倒是放她们走也成呀,又拘着人,没个准话……归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脚底一硌,见是一串掉落的槐花,俯身把它捡了,上头尽是灰,便轻轻吹了几口气,拿食指小心拂了又拂,差不多了,才把它朝一旁的藤架子上一搭,还是那串白星粒似的花灯笼,干干净净的。
这就不能被人踩脚底下去了,归菀念头一闪,再看一眼侍卫,两个都没什么表情,心头怏怏的,一扭身,却见晏清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当下一惊,趔趄退了两步:他几时站这里的?
却很快定了定神,冲他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大将军,我来是想问问,建康有消息了吗?若是陛下答应了,烦请大将军告知一声,我们这一行人几时能动身回去?”
她换了称呼,规规矩矩地把话说完,跟他客气得简直像是来商谈的使者,晏清源眉头微蹙,无声笑笑,径自往里走,擦肩而过时,才丢一句:
“你进来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明间,这里,归菀住过一段时日,摆设还是那个摆设,分毫未变,她稍稍一打量,很快收回目光,又秀秀挺挺地立在门口,并不逾矩,细细的手指微捏住了帕子。
晏清源朝胡床上一坐,也不招呼她什么了,端过婢子呈的热茶,一撇沫子,眼睫半垂:
“想通了?”
他这话,本指向不明,归菀脑子略略一转,倒十分默契地接上他的话,那一把声音,还是柔柔细细的,带上了点江南口音:
“大将军既有心爱护,想必能更好地传承,我家中,只剩我一人,未必能有大将军做的好,所以,这些东西,还请大将军好生保管。”
说完,情不自禁望着他,目中殷殷,“大将军会的,对么?”
晏清源舌下压了口茶,口齿生香,慢慢抬起眼:“你能想通就好,”目光在归菀那张脸上粗粗一过,笑了笑,“建康确实是有消息,我也不想食言,不过,柏宫已经反了南梁,占的正是你父亲守过的寿春城,这会儿,应当正忙于合计着过江。”
说完,见归菀那个错愕的表情一下凝在脸上,把茶蛊一搁,交手看着她:
“既然没把柏宫送来,我也没有义务送回贞阳侯,陆姑娘,你说是不是?”
两国交易,显然因柏宫的再度反叛而没能谈拢,他公事公办的口气,再不跟她戏笑,归菀大觉陌生,此刻,不用他把话说透,也知道这一回又自是落空了。
一时间,茫茫然无措,晏清源忽起了身,朝她走来几步,归菀寒颤颤一个回神,觉得他那身子又要倾覆来了,刚要躲,却见他弯下腰去,把个什么东西朝自己袖管里一掖,低头相看,原来帕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地上去了。
他这么一靠近,彼此的气息都骤然浓烈起来,出乎意料的,晏清源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告诉她:
“你要是真想走,可以,我身边也不想留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
一波三折,他突然的转口,听得归菀心中狂跳,一张樱唇微启,扬起清眸,对上晏清源投过来的目光:
“你愿意放我走?”
娇艳红唇,就在眼前,晏清源很想立下衔住了,不让她再说话,于是,终伸出了手,摸上她软如花瓣的檀口:
“嗯,望云骓你带走,那本来就是送你的。”
归菀一阵恍惚,他手指间,有薄茧,常年执笔执缰,自然是这样……趁她分神,晏清源的手已经悄悄拨开衣襟,探到了胸口,归菀忙去按以为那只又想轻薄的手:
“世子!”
那只手,停在她那处圆圆的旧疤上不动了,晏清源微微着笑,本想摩挲两下,见她不肯,也不勉强,抽回手,眼睛只盯着归菀:
“淮南眼下兵荒马乱的,你机灵点。”
兵荒马乱,这四个字,千斤重似的,倏地压上心头,无端端的就让归菀打了个寒噤,她眼中闪过一道阴影,什么叫兵荒马乱,她太清楚了,呼吸一顿,胸脯也跟着微微起伏了下,归菀咬了咬牙,觉得自己未免厚颜,还是不抱希望地问了:
“大将军能不能给我和姊姊拨一队人马,送我们到长江口?”
说完,脸上蓦地一红,果然,听晏清源嗤笑一声:
“陆姑娘,你我再无瓜葛,恕难从命。”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打算彻底袖手旁观,肯放她这个刺客,已经是仁至义尽。归菀心知肚明,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却把耳根到脖子都红透了,穆氏那些话,毫无预兆地就跌进了脑海,她一个哆嗦,忽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划花了。
“陆姑娘要是无事,请回。”晏清源似乎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袍子一展,往案前坐定,拿起半卷未阖的书读了起来,没有打算再和她纠缠的意思了。
归菀怔怔看他两眼,目光一动,忽发现案头榻边,放着的是两人至今还没能辨认完全的青铜铭文。当初,两人每确定一字,便由自己执笔一记,那份难言的乐在其中,默契的相视一笑,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柔弱的身影这么一顿,绣履一掉头,就在晏清源的目光中走出房门,他托腮凝视片刻,显然,思绪也已经飘然远去。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脑中轰然一响,那一声声缠绵甜润的江南乐府忽在耳畔清晰起来,晏清源自嘲一笑,把幻听拂去,门前又有一道身影闪过,以为是归菀,定睛一看,却是刘响急匆匆进来,把信往他眼前一递:
“慕容大行台给世子爷的来书。”
说完,毕恭毕敬退到一旁,也是个十分期许的模样了,等晏清源逐字逐句读完,问道:
“世子爷,颍川怎么样了?”
晏清源把信轻轻一折,轻透口气,终露出个刘响熟识的笃定微笑来:
“慕容绍已经有了攻城妙计,他再没辙,都对不起我给他增的那些援兵。”
刘响跟着一喜:“世子爷刚说南边没动静,这立马就要有了!”
见晏清源是个放松神情,方小心翼翼问说:“世子爷,属下来时,见着陆姑娘了,属下看她郁郁寡欢的,世子爷既然不放她,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晏清源把信朝案头一丢,漫不经心说道:
“谁说我要留她?我已经许她回南梁了。”
喜欢乱臣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乱臣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