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柏堂一通传, 晏清源是个毫不放在心上的表情, 把袖子一挽, 稀里哗啦在铜盆里洗了把脸, 一边拿手巾擦了, 一边说:
“不见, 去告诉陆归菀, 她的事我不管,想去哪里去哪里。”
说完,手巾一丢, 兀自把舆图一取,和刚赶到府里来的李元之摆了沙盘,两人交谈起来。
那罗延出去公干未归, 要出去回话的是刘响, 他有点莫名:“世子爷,你知道她们要干嘛?”
晏清源头也不抬, 在舆图上一指, 示意李元之:“贺赖要是想支援, 也只能出鲁山, 就看能不能截断这条线了。”
李元之点头:“颍川地势低洼, 大行台的法子可取, 这个时节,颍水上涨,以水灌城, 是上策。至于截贺赖的援军, 也大可一借水势,世子不必忧心。”
晏清源眼眸一抬,冲李元之露了个微妙笑意:“参军,你觉得高景玉当初不趁乱把治所放在襄城,而是执意带兵跑来占颍川,孤悬中原,又打了什么算盘呢?”
听他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投入到军情的商讨中去了。刘响等半晌,觉得自己还杵在这倒像个傻子,暗忖这一回世子爷怕真是彻底撂手,脚尖一调,疾步奔了出来。
见了门口的两人,直接把晏清源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了,两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松,归菀睫毛微颤,察觉有一道打量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一抬眼,是刘响,他欲言又止的,归菀冲他礼节性性浅笑了下:
“多谢你,刘扈从,我能不能进去拿我的包袱?”
刘响忙道:“那是自然,陆姑娘,请。”
归菀让媛华在门口稍候,自己提裙进来,到了梅坞三言两语跟秋芙说清楚,末了,安抚她:
“秋姊姊,我如今也走不成,你放心,我和姊姊要是能走,一定想法子来带你和花姊姊。”
见突生变故,归菀要去晏府,秋芙又不舍又替她高兴,暗忖陆姑娘好歹能喘上一口气,睡些不做噩梦的觉了。
于是,把青布包裹给她一收拾,又装了两本书,一路相送,出了梅坞,走在院子里,迎面顶上和李元之一道出来的晏清源,归菀把脑袋一垂,想快步过去,晏清源那道玩味的目光就停在她略腼腆的侧脸上,端详了一瞬,两人就错开了。
盯着她飘忽罗裙,那一抹葱绿忽就漫织成一片芳草地似的,清新怡人,这些天存的郁结不快,跟着莫名消散,晏清源忽的轻笑出一声:
“怎么,说走就走了?一点也不想留下?”
人都过去了,归菀却分明听得清楚,以为他又变卦,心头一紧,脚下步子不知是该停还是不该停,犹豫着放慢。后头李元之瞥见晏清源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忙告辞避嫌,倒快他两人先行一步了。
晏清源绕到归菀眼前,上下这么一打量,见她纤纤手臂上挎着个小包裹,这副模样,看起来还真像慌里慌张去逃难似的,他蹙眉微微一笑,眼睛里又是个戏谑的意思了:
“回会稽,就带这点东西?指望着两条腿走回去吗?”
归菀没打算跟他说话的,被他一打断步调,不停也得停了。
她摇了摇头:“不,我去姊姊那里,等小晏将军回来,我们再一起走。”
晏清源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一抚额,顿了一顿,沉吟道:“这样也好,住不惯再回来,梅坞给你留着。”
归菀一怔,一双水剪清眸定定望着他,那张面上,偏又是个柔情蜜意的模样了,她闹不明白他,几是脱口而出:
“世子不怪罪我了?”
说完,立下后悔,他怎好怪罪我?归菀懊恼自己怎么就未经斟酌忽蹦出这么一句,忙不迭要抬脚走人。
晏清源却不置可否,笑着把人继续这么一打量:“你刺我一刀,还不许人怪罪怪罪了?”
归菀紧了紧包袱,这些天过去,听他第一回主动提及这事,两只眼睛迅速浮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我知道,你杀我卢伯伯是为以儆效尤,你做事,从来都自有你的道理,哪怕你有时根本就没道理。可那是我的卢伯伯,你心里一定也觉得我蠢透了,容易轻信,又鲁莽,我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
一连串吐出来,最后那几句,又有丝少女的倔强,归菀重重透出口气,努力一眨眸子,眼角只是略有湿润罢了。
面对着晏清源,竟丝毫没有畏惧的情绪。
晏清源默默听了,蹙眉看着她:“唔,你真坦荡,”见归菀本大义凛然的一张脸,似有惊诧,很快补道,“你蠢得坦荡。”
说完,看那一缕额发,要掉不掉,被夏风吹得毛毛乱乱的,忽斜到她浓密眼睫上,似乎把人弄痒了,归菀伸手揉了两下,在晏清源伸手之前,把头发一抿,自觉两人之间再没什么话可讲,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她一走,晏清源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一回头,招来刘响:
“有件事,我一直还没弄清楚,等那罗延回来,告诉他,让那个在晏府的小丫头继续盯着顾媛华陆归菀。”
“世子爷,让陆姑娘在那这么住下去吗?”刘响和所有人一样,猜不透晏清源心里所想,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世子爷到底是在盘算着什么,这么一问,晏清源唇角上扬,又重新露出抹飘忽不定的笑意:
“对,让她住下去,晏府里那只狐狸不会安分的。”
五月来到尾巴上时,颍川内外已经是一片汪洋,驻扎高地的魏军,不消用千里眼,手一遮,极目远眺,就能看见和半年前的彭城十分相似的一座孤城,无依无靠的,飘荡在浩浩汤汤的汪洋之上。
颍川已经被泡半月有余。
城内高景玉不为所动,亲自上阵,没日没夜地和士卒同甘共苦,粪箕抬土希冀能阻断洧水上堰坝渗进城内的水,无奈正值雨水丰沛之际,徒劳无功。
一场雨后,城内水位直逼女墙,雪上加霜,待毒辣辣日头一出,积水不消,蚊虫滋生,没个两三日,污染了井水不说,连带着绿苔浮动,腥臭漫天,城内将士这下便是连人畜用水也成问题,只得在女墙上,架起一口口铁锅,上头吊满了一个个粗粝的大水壶,把水反复煮透,这才敢入口。
水势不去,颍川城内还是个坚守不出,魏军见这阵势,不约而同又都要往玉壁上想,晏岳坐镇军中大帐,侦骑飞身而入,往前一站:
“贺赖遣赵贵率步骑数万大军东下,行至长社,因水阻路,开始启程返还了!”
话音一落,众将连连点头,晏岳也跟着精神一振,围困三个多月来,熬得他也是心神憔悴,毕竟已经是六十余岁的老人,自攻打彭城被起复,心怀感激,可却常觉心有余而力不足,许是这些年邺城生涯,太过优游了?
贺赖援军无功而返,高景玉更是独木难支,只是,他城内粮草储备尚可撑段时日,一时半刻,强攻的良机似乎还没临到眼皮子跟前,徒增伤亡而已。
这么一想,晏岳把舆图一丢,也没什么看的必要了。
诸将还都炯炯有神盯着他拿主意,他却闭目假寐,似作沉思,等听到外头橐橐的马靴声,耳朵一竖,已经辨出来人,一睁眼,就笑说:
“大行台又要出海啦?”
自入夏来,他们倒仿当初晋武帝攻吴,一给晏清源去书,立马遣来了邺城最擅造船的工匠,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好一阵忙作,舰一完工,魏军便出船迫近,上头陈兵一队射手,对准因水位而显得低矮不堪的女墙就是一阵浪射,管也不管,射完掉头就走。
趁其不备,随意一天中哪个时段,就是一阵黑压压箭雨过去,弄得城墙守兵苦不堪言,烦不胜烦,一时无法,高景玉只有咬牙夜间不眠,搭起了箭楼,也命射手躲在里头,以待反击。
却渐渐不敌魏军器械充裕底子厚实,困守孤城,一无应援,二无补给,除了损耗便是损耗,尤其这个时令,三不五时,就来一场暴雨,城墙就没干过,时间久了,绿霉蔓延,有年久失修的缺口,直接说坍塌就坍塌,一时间,主帅高景玉又是一番焦头烂额。
被晏岳这么一打趣,慕容绍只是笑答两句,不急不躁的,直接跟晏岳提议:
“这几天连射,高景玉是日渐吃不消了,工匠们刚赶出一批新的箭镞,我带人过去试试。”
话音刚落,还没等晏岳点头,晏九云就蹭的一下站起了身,把佩剑一握,豪气地盯着慕容绍:
“我跟大行台去!”
诸将都笑而不语,刘丰生把他一把拽下,拍拍他肩头:
“行了小晏,你细皮嫩肉的,回来别挨一箭破了相,我们倒怕中尉算后账,你可是崔氏的乘龙快婿,他那张嘴,在世子跟前一嘀咕,世子信得很呐!”
明里暗里,刘丰生顺带把文臣奚落了下,余者心领神会,还只是笑而不语。
说着,他自己起了身,修堰筑坝的事,一直都是他跟慕容绍过问,此刻,义不容辞,随慕容绍出来,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变的天。
一算时辰,正是午后,这个点,最容易狂风暴雨,刘丰生略有迟疑,同慕容绍这么一商议,谨慎起见,倒等了一时。
可雨迟迟不落,空气里怪闷,一股子土腥味儿被风卷得满鼻子满嘴都是,呛得掩面,间或瞧有几只黑燕子,剪刀似的尾巴,这么一点,就在下头水面上漾出圈圈涟漪,飞得极低。
远处,林子里蝉鸣的也躁,离多远,都刺耳异常听得心烦,这么一合计,两人心里都道怕还是得落雨。
正拿主意,决定不再布阵射箭,只上坝子巡视一圈查探下敌情罢了。把千里眼一带,便遣散了射手,带上亲信扈从,因天气酷闷,空气中都跟上紧的弦似的,索性卸了甲,轻装上阵,携手刘丰生就要往堰坝上来。
忽然,前头闪出个身影来,慕容绍一定睛,认出是小晏身边的亲随程信,略有诧异,还没问,程信自己上前一见礼:
“大行台,小晏将军让属下跟着大行台同去,属下水性好,帮大行台起桨!”
都知道当初从涡河里把小晏捞出来的就是这个张五,忠勇过人,慕容绍闲来常与其对弈,此刻,笑着点了点头,对刘丰生几个说:
“小晏将军想方设法,也得巧立功哇!”
说的其他人哈哈大笑,由程信麻溜地解了缆绳,和几个亲卫把橹一划,船就驶到了堰坝,一行人陆续而出,上了堰坝,程信把缆绳朝木桩上一系,也跟着上去,见他们拿起千里眼,对着远处的颍川城,好一番指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凝望。
巡查这么一圈下来,众人刚说要席地坐着歇口气,远处黑云压城,狂风势头一下激猛起来,乌泱泱漫过来,整个人间,都暗了下去。
风沙裹挟着小石砾,啪啪直打脸,诸人后悔图凉快没戴兜鏊,又瞧这刮的正是东北风,谁笑骂了句“真他娘的邪!”,倏地就淹没在风声里了。
程信见众人忙乱,到处乱窜显然是找不到地方躲,他一个箭步上去,对慕容绍刘丰生两个大声提议道:
“大行台,刘将军,快随属下去船里避一避!”
两人无暇多想,被程信这么一护,送到了船里。
一身衣裳早吹得乌烟瘴气,再看彼此发冠,也是东倒西歪,颇是狼狈,慕容绍轻吁口气,对刘丰生说道:
“等风小了,再回去罢。”
一语说完,程信却面带急色道:“这么大的风,只怕有险,大行台,属下看看剩下的人都躲哪儿去了,也让他们都进来?”
外头风声肆虐,沙石飞走,直打得船壁啪啦作响,犹如暴雨击窗,泊在水岸边的船体也开始跟着疯了般左摇右晃,慕容绍怜惜亲随,素体恤部下,一扶船杆,命程信赶紧去把人都弄到船上来。
程信得令一出,眼眸便沉如天际黑云,疾步朝缆绳这奔来,风已经大得直吹得人摇摇欲飞,几站立不住。
他迅速蹲下身来,半眯着眼,确定了风向,想要把缆绳解开,无奈这个时候风势太烈,视线里,不辨黑昼,费劲看了,才见绳子已经被风吹得绷得陡直,正苦恼间,眼前倏地一亮,手一摸,把腰间晏九云赠送的匕首解开,一拔刀,使出全身力气,割了下去,刀柄直把虎口硌得鲜血迸出,也浑然不觉。
程信一双眼目红得骇人,借着还在不断加大的风力,终于,怦然一声,缆绳骤断,船体随即被风携入水中,正借风势,转眼间脱岸而飞,犹如离弦利箭,朝对的方向--
便是高景玉困守的颍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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