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菀一声哽咽, 憋久的那口气是从心尖透上来的:“你慢些……”
晏清源哼笑, 一顿, 按在她肩头, 忽一阵孟浪, 极其放纵, 归菀终于失声尖叫出来, 攀紧了他腰肢。
日映纱窗,阳光扑到脸上,光晕晕一片微微射眼, 归菀猛地惊醒,榻头香炉袅袅,屏风上的青山绿水仿佛是停在春日迟迟, 晏清源几时不见的, 她照例不知道。
穿戴洗漱好,归菀走到橱柜前, 对着里头的东西好一阵发呆, 不知立了多久, 忽转身走出来, 举目一望, 深秋的天, 越发高远,点缀的几缕纤云缓行南移,归菀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气, 突发奇想, 她若是能御风乘云,也就能回到茂林修竹的故乡了。
秋芙提着裙子上阶来,才一定睛,见她孤孤单单一个人站在那看云,略停了一停,等归菀目光动了,喊道:
“陆姑娘。”
归菀伸手掐了朵半凋的芙蓉花,浅浅一笑:“秋姊姊,外头有风,进来说话吧。”
进了暖阁,把新做的海棠酥搁下,秋芙道:“我说给陆姑娘送点心,刘响才肯让我进来,得亏是他,换作那罗延倒不好说话了。”
这些,对于归菀来说,似乎早都毫不重要,笑着道了谢,倒似也有心情拈起一块来,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着,秋芙看四下无人,凑上来,贴着她耳朵就是一番密语,归菀眉心微动,嘴巴却停了,将未吃完的海棠酥放下,秋芙支吾看着她:
“蓝将军担心姑娘你不认得他们,陆姑娘,你认得吗?”
“认得两个。”归菀答道,李元之她见的多,崔俨却也知道形容,她面上露出奇怪的神情来,秀眉一蹙,复归平静,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润嗓子:
“我知道了,秋姊姊,劳烦你告诉蓝大哥,我会留心的。”
秋芙却一脸的不自在,剩下的话,犹犹豫豫的,待归菀疑惑的眼神一投过来,不得已,说道:
“蓝将军说了,要走,也就是这天走,他让陆姑娘别怕,我跟田曹这一路会照料好姑娘的。”
见归菀一下变了脸色,赶紧描补道,“蓝将军就怕你不肯,他说了,陆将军的衣冠要紧,你留下,徒劳无益,别管他,他只是耽搁些,会追上咱们的。”
归菀脸上血色全无,僵在那,半晌没动一下。
外头,晏清源从漳河大相国墓冢回来,那罗延跟在后头,捧着马鞭,亦步亦趋跟到鸣鹤轩,见晏清源露面,刘响眼尖,忙上前迎两步:
“世子爷,刚才东西送来了,人还在前厅等着世子爷过目,看看哪里有不好的,拿去改。”
晏清源只是一笑,目光越过他,朝后头看去,道:
“她人呢?有没有什么动静?”
刘响回道:“那个丫头端着新做的点心要送进去,属下准了,这会儿,还没出来。”
晏清源点点头,脚尖一调,朝前厅走来,内府的人一见他忙不迭上前见礼,接着,把一顶金灿灿的十二树花冠捧到他眼皮子底下,毕恭毕敬,又满含期待地望着他,晏清源端坐如常,目光落下,意味深长地凝住了:
宝钿珍珠,流光溢彩,照的满室生辉,明艳无匹,众人的脸经此折射仿佛也跟着增添了别样光彩,看不出晏清源的态度,几人越发局促,瞥来瞟去,没想到,晏清源忽和气一笑:
“极好,无须再改。”
说着,把人屏退,亲自装了描金匣盒,那罗延在一旁看半天,也琢磨许久,忍不住半问半试探:
“世子爷,要送回府里先给公主过目吗?”
晏清源莫测笑笑,乜他一眼,对他那点心思看得透透的,却不点破,径自朝寝阁走去。
这么突兀地抬脚进来,悄无声息,归菀正和秋芙低声交谈,话说间,秋芙忽霍然起身,对着不知几时出现的晏清源慌里慌张见了个礼,讪讪喊了声:
“齐王。”
鸣鹤轩里,最近戒严,没晏清源的许可本连侍奉的小丫头都要慎进慎出,此刻,晏清源好脾气一笑:
“出去罢。”
她战战兢兢应了个“是”,飞快地把归菀一掠,低着头,默默退了出去。
归菀也自慌乱,被秋芙这么一打岔遮掩,镇定些许,见晏清源走过来,把海棠酥拈起:
“世子,你要不要尝尝这款点心?”
归菀嗜甜,晏清源则毫无兴趣,却也赏脸,嘴巴一张,示意她递进来,咀嚼几下,颇为赞赏地笑了:
“酥软香甜,不错。”
说完,走到妆台前,手一挥,把她口脂玉盒、犀牛角梳子等姑娘家闺阁器物扫到一旁,单把铜镜摆正,人被他一牵,给按到了镜前:
“陆姑娘出身江左名门,聘礼么,我总得弄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你看行不行?”晏清源含笑取出花冠,颤巍巍替她戴上,双手一搭,停在她肩头,两只眼里,柔波荡漾,却是对着镜中人说的。
眼前遽然一亮,归菀怔怔看着镜中那团耀目光华,被花枝如云般簇托出的脸,更是鲜妍妩媚,不过须臾,她动了下,把花冠取下,一不留神,缠住了她一缕青丝,晏清源看着,无动于衷,并未如往常一般施加援手。
等归菀自己解开,轻轻搁在一旁,也从镜子里回望于他:
“世子,这个太重了,我命蹇,怕是压不住这样的福气,世子该往谁头上戴就送给谁吧。”
晏清源同她对视盯着那双含情春目,忽的一笑:“我爱给谁,就给谁,没有该不该,只有我想不想。”
他话说的尤为跋扈,那个神情,也是一脸的不屑与讥讽,归菀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花冠上,一阵恶心,突然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她忍了忍,不由掩口,别过脸来,起身从他跟前走了回去:
“世子,这个时候,恐怕也由不得你想或是不想,名不正,则言不顺,世子难道不该比我清楚?”
晏清源见她毫不遮掩那股嫌恶,目光便在她背影上逗留片刻,笑容隐去,沉默有时,才冷漠颔首道:
“你提醒的好,不错,名正言顺,这样也好。”
这个也好,到底指什么,归菀没心思去细想,见他竟不坚持也不勉强,目光再一动,落在榻边刺绣上,一晃,仿佛就看到了自己同姊姊挨挤在一处给小娃娃做肚兜的情形,她胸脯立刻有了起伏,人又呆住了。
再回头,妆奁旁的花冠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晏清源。
他的确是忙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人又不知去了哪里。
晏清源攒眉而出,目光放远,和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揉到一处,形单影只地站了少顷,冷风拂面,凛凛冽冽,他忽深深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把匣盒朝那罗延怀里一丢,吩咐说:
“送府库里去。”
“啊?”那罗延十分意外,方才见晏清源携花冠而入,在这鬼头鬼脑嘀咕了半天,没弄个所以然出来,这么一听,更是满头的雾水,情不自禁同刘响碰了下目光,刘响无言,把脑袋一摇,什么也没说。
磨蹭片刻,见晏清源也没打算解释,那罗延失望,小心翼翼捧着这顶十二树皇后规制的花冠一点也没觉得逾矩,倒满脑子的杂七杂八。
再一回来,晏清源已经正和不知几时造访的晏清河等人在说话了。这些时日,邺城新修金凤台,名为文士宴游,兴文学之事,实际上,不过充作受禅台。晏清河负责督工,每日双堂金凤台两头奔忙,也自是焦头烂额,此时,该回禀的说尽,才说起廷尉已经元晖业下狱的事,晏清源一抚额头:
“其余诸王呢?”
晏清河的目光始终没离他的脸,回道:“元晖业下狱,其他的人,自然不敢出声了。”
等了些许功夫,晏清源方冷哼把头一点,不再谈公务,而是闲庭信步起来,在一干人的簇拥下,蹙眉笑问李元之:
“参军,你昨日说替我占卜,得了什么卦象?”
几人过了水榭,绕过假山,在水池前站定,晏清源一展袖袍,含笑掷出一把鱼食,饵出鱼跃,瞬间,引得一群红鲤摆尾,哄抢不断,一食尽了,又作鸟兽散。
李元之也是忽得他命令,同极善易理的两名馆客,一宿没睡,尽作占卜事宜。此刻,蒙他发问,上前回道:
“回齐王,属下昨夜得泽火革卦。”
“怎么说?”
“革,己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泽中有火,于凡夫俗子,自然是凶卦,可对于王来说,却取‘汤武革命,应天顺民’的卦辞,王乃真龙天子,得此卦,应当明定时令,重立乾坤,因此,非凶卦,而大吉。”
一席话说完,晏清源哈的一笑,欣然大悦,漫扫左右,目光不易觉察地在晏清河身上微妙一停,极快的,掠过去了:
“参军妙语,逢凶化吉,可见天命非人力所为,若不顺势而为,逆流而上,不过徒增笑柄而已。”
他这么一说,自然是引得人纷纷称是,附和不断,晏清源似乎心情大好,一脸得意神采,领着一众人行至东南角,闻到后厨飘香四溢的烟火气息,不再朝前走,而是一掉头,同一干人折回来,说起送萧渊明过江大事。
一路相跟,此刻,那罗延得了晏清源回眸的一记眼神,便神出鬼没地突然进了后厨。
恰逢有人送来一板车新鲜蔬菜,那罗延望向角门,转了一圈,索性翘起二郎腿坐在石凳子上,不管众人忙得火热朝天,只管乱敲一气,要起肥肠,立下有一瘦脸汉子堆了满脸的笑意过来搭讪。
这几日,天天来后厨强求给自己开小灶,生脸也变作熟脸了,那罗延眼皮一耷拉,瞧见他搓在围兜上的手,青筋爆出,遒劲有力,便不耐烦地把人骂了一通,埋怨人动作太慢,等抹了一嘴的油光,一面剔牙,一面又打着饱嗝溜溜达达哼着不大着调的鲜卑民歌走了出去。
等再跟晏清源回话时,一众幕僚重臣已经没了人影,他一张嘴,臭烘烘的全是葱蒜味儿,晏清源下意识避开,听他说完,两道长眉不由得一动,微微一笑:
“你去拿青盐水好好漱漱口。”
那罗延颇为尴尬,听出世子爷嫌弃的意思,嘿嘿干笑,却无暇他顾,眼见十一月的天了,一手心的汗:
“世子爷……”
晏清源的目光把整个东柏堂略略一扫:“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当下时令,黄昏极短,一眨眼的功夫,就等来了暮色,归菀草草用过饭,将拓片放好,人刚躺到榻上,晏清源就裹着一身寒气进来了。
撩开帐子,把红浪中的人一扯,拉到怀里来,晏清源只是抵着她额发轻笑:“也不等我,没良心的小东西。”
仿佛丝毫没把白日那一幕放在心上,撇下彻底不提了。
归菀被他身上寒气所激,一个瑟缩,眼见他要拱上来,连忙一推:“世子,我今天不大舒服,胸口老跳的厉害。”
晏清源闻言一顿,一双眼睛,迷迷离离望着她:“哦?跳的厉害?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他嘴角噙住一丝丝笑意,把人松开,不再动作,朝她嫣红的唇上点了点,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却兀自摇了摇头,揉娑一把纤细的肩头,“我也累了,睡罢。”
这一夜,归菀睡的极是煎熬,半夜猛地一醒,枕边却没了人,屋里不知几时掌的灯,她一看,晏清源坐在榻边,背对着自己,不知低首在做什么。
归菀摸索过件衣裳,披着下来,轻轻往他身边一站,晏清源背后生眼,扭头一看,毫不意外似的:
“怎么,我吵醒你了?”
归菀摇首,目光一落,他膝头摊开的是自己补的那件衣袍,那双手,正停在已经不起眼的针脚上,她勉强一笑:
“世子,你不睡觉,在做什么?”
晏清源把衣裳一折,推到榻头,顺势倒了盏茶,茶杯在手里这么转了两圈,才蹙眉笑言:
“我这两天,总是在做同一个梦,醒了后,就很难再睡的着。”
“哦”归菀心不在焉应了句,随口问道,“世子做的是噩梦吗?”
晏清源闻言一笑,突然卖起关子来,冲她把头一摇:“我不告诉你。”
归菀见他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轻扑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檀口轻盈,睡意不清的脸犹如海棠初绽,本燕懒莺慵,一下被春风吹醒了一般,晏清源凝视她许久,捏住小小的下颌,命她抬脸:
“菀儿,你真是仙姿。”
见归菀脸上又露出略腼腆模样,他指腹一动,沉默有时,摩挲着轻轻笑了:
“可惜,可惜。”
连道两声,归菀不由反问:“世子,可惜什么?”
晏清源笑而不答,只是看着她,忽然,手一滑,直接触到光滑平坦的小腹间,逗弄她一句:“可惜,不会生孩子呀!”
说的归菀要恼,晏清源忙捉住她手,捏捏她脸颊:“好了,不闹了,明日我还有早朝。”
正要拥着人卧下,归菀忽道:
“其实,我近来也多梦。”
“哦?”晏清源英挺的眉一挑,别有兴味地看着她,一副耐心恭候下文的意思。
瓶中插着新菊,被熏香的气味一混,十分特别,归菀轻轻透口气,把乌发一抿,笑道:
“我的梦太杂,一会梦见在会稽,一会在寿春,不知怎的,又跑到了晋阳,那座大佛,一直对着我微笑不语,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也不回答,就那么笑着看我。”
晏清源以手支颐,另只手,顺势拈下一朵菊花,撮起花瓣,弹到她脸上:“唔,你都在神佛跟前问了什么呢?”
归菀把脑袋一垂,摇了摇头:“我忘记了,兴许,这世上,许多问题本也就是无解的。”
晏清源淡淡一笑,把残花丢开,一眼瞥见案头放得整齐的一沓拓片,唯恐被风吹乱似的,特意拿他一枚印章压着。他眼波一转,抚住归菀肩头:
“既然你忘了,等想起来,再告诉我,也许,我能给你答疑解惑呢?”
烛光里,他笑吟吟的模样也同样温柔可亲极了,深邃的眼,里头尽是星光,眸子在他脸上驻足片刻,归菀不由出神,等见他要脱衣裳,忙扯住阻了:
“世子,你再唱一遍《敕勒歌》行吗?用鲜卑语再给我唱一遍。”
不必费力,晏清源就把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了,哂笑:“不唱,大半夜的我发什么疯?”
归菀怔怔收回手,寂寥一笑,晏清源睨她笑:“又没到你生辰,听话,睡吧,明日下朝后我回来还有许多要事。”
“世子明日下朝回东柏堂吗?”归菀心神渐定,状似无意问道,晏清源“嗯”一声,脱的只剩中单,这一夜,却没再折腾她,两人不过相依而眠,归菀两只眼,在夜色里浮浮沉沉,听着他熟睡平稳的呼吸,忍不住的,抬眸又多看他两眼,月色清透,隐约勾勒出他不变的轮廓,她愣了愣神,慢慢阖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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