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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柏堂(4)

乱臣 蔡某人 5358 2021-03-30 09:38

  程信眸光一闪, 犹似猎物已压到爪底的猛兽一般快慰笑了:“小晏将军, 看来我没看错你, ”说着, 朝四下里一探, 上前两步, 坦率说道:

  “眼下, 晏清源封无可封,你怕是不太懂这里关窍,他走的, 却是江左宋齐权臣的路子,不过又简省些,封爵加九锡殊礼是一步到位, 很快, 你等着看,就轮到逼你们的皇帝禅位了。”

  这些, 对于晏九云来说, 听着毫无波动, 在他看来, 大将军理所当然应该如此。于是, 反问程信:

  “大将军的功勋, 都是自己一刀一枪,从沙场上挣的,他做皇帝, 也是自然, 我凭什么做皇帝?谁又服我?”

  程信微讶,暗道你果然也不是个傻的:“不错,这也正是你的良机,你可知为何柏宫八百人就能过江打进台城?原因也在此,他若是八万大军,必引得建康严阵以待不敢掉以轻心,恰是他势弱,所以才有机可乘。你也是,无论是兄是弟,都不曾真正把你放在眼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难道就不想做一回渔翁?”

  晏九云听得迷惘:“阿媛和母亲都不在了,我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程信一怔,好不失望,把他这个院子这么一瞧,人烟杳然,四下冷寂,果然是没什么气象可言,他重重叹口气,盯着晏九云道:

  “如果阿媛没死呢?你愿不愿意为她赌一把?你若不出头,可就永远不能真正地护住了她!”

  晏九云表情顿时凝滞,好半晌,眼珠子才一转:“你说什么?!”

  程信道:“我自颍川回来,一直留心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观,我只问你,肯不肯听我一劝?”

  眼见他要发急,程信如何不知他关心的是什么,遂用无比慈爱的语气说道:“你若是能成,我自然什么都告诉你,若是不能,我告诉你又有何用?还不是要仰人鼻息,不知哪一刻,就沦为弃子?”

  晏九云彻底愣住,良久,把头慢慢一点:“我想见她。”

  寒衣节祭扫后,不过几日,巴蜀传来萧逸同江陵萧铎混战的消息,晏清源只是哂笑,借小皇帝之名,在宫中设宴,众人醉眼朦胧中,看见的是齐王晏清源腰间明晃晃佩剑。

  酒过三巡,晏清源毫无醉意,头一转,问县公元晖业:“中书监最近都读什么书?”

  元晖业大口饮酒,眼睛盯着江左传来的白紵舞,仿佛心神全被曼妙舞姿吸引,狷狂道:

  “数寻伊、霍之传,不读曹、马之书。”

  大袖一遮,又一杯酒下肚,继而,重斟一盏,神色自若,做出要给晏清源敬酒的模样:

  “来,与齐王饮!”

  晏清源嘴角含住一丝微笑,举杯遥接,薄唇碰到玉酿的那一刻,没人看见他眸子里掠过的那道光芒是何等的阴沉。

  因筵席略显嘈杂,除了就近几人,余者没有听见的,李元之离他最近,视线一直没离开晏清源的脸,果然,见他毫无异色,那风雅带笑的模样,看起来,依旧倜傥,便只字不提,默默饮酒。

  玉绳低转,一点明月窥人,筛下无数银霜。

  百官各自散了,晏清源出了宫门,翻身上马,同李元之一前一后疾驰大道,不多时,一入街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昔年鼎盛的洛阳旧都。 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月色亮的清透,可那股热闹劲儿却一如白昼:

  红光光的火炉子旁,胡饼打得正旺,更有胡炮肉香气飘出里把路远,摊子前人头攒动,挤了不少哈喇子直咽的稚童,一双双眼,直勾勾粘在肉上不动了。

  晏清源一路含笑,一路走,路过馄饨摊子时,把手一负,笑道:

  “参军,吃碗馄饨再走。”

  见他颇有兴致,李元之下马,两人走近热气腾腾的一片香雾之中,撩袍一坐,李元之摇头苦笑:

  “世子,方才满案的珍馐佳肴你不用,偏要吃碗馄饨?”

  晏清源已经一取双箸,敲着案面,笑吟吟对卖馄饨的老妪说:“两碗。”

  呼哈的白气一润,晏清源那副眉眼倒更显柔和秀雅,馄饨端上来,他深嗅一把,赞了两句,一面吃,一面慢条斯理跟老妪问起今年秋收,老妪一人两头忙,哪里顾得上跟他闲聊,也就东一句西一句回得敷衍。

  李元之见他心情甚佳,似早把酒席上那一幕的不快抛掷到了脑后,于是,也笑呵呵地把热馄饨送下肚,一解荷包,掷出几枚永安五铢,叮叮当转悠地乱响,晏清源“啪”地一声给定住,捏起一枚,对着烛光,凝神看了看,忽的一笑:

  “武定三年,别铸此钱,一晃好几载过去了。”

  这说的是当时货币盗铸弥众,晏清源果断令百炉重铸新钱的旧事,李元之一愣,紧跟着忍不住发一句兴慨,话音刚落,晏清源已经变了脸色,冷笑一声:

  “没有大相国与我,邺城安得今日?高景玉说大相国是国贼,元晖业也自认我不过乱臣贼子,他们不但眼瞎,心也瞎。”

  言辞间的不满,矛头显然是对准了今晚筵席上的那句明目张胆的挖苦,李元之遂劝一句:

  “世子何必跟他计较?”

  晏清源哼哼一声,冷酷道:“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世子,也许眼下,还不是时候。”李元之静默半晌,才说出心中所虑,晏清源蔑然一笑:

  “在他们眼里,永远都不是时候,”把铜钱一放,他利落起身,“我主意已定,参军不必瞻前顾后,随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两人刚上了马,不知从哪个巷口忽跑出一群垂髫小儿,嘚嘚骑着竹马,撒欢过来了,又是唱又是跳,撞上李元之的马,李元之笑着一扯缰绳,赶起人来:

  “嗨,小子们,躲远点儿!”

  领头的那个,胆子怪大,冲李元之吐舌头扮个鬼脸,带着他的小卒子们,又一蹦一跳地换个方向唱去了:

  “东城西风,南奴北主,磊磊落落秋果垂,不堪仲子尽折枝……”

  清亮亮的童音,顺着风,飘送到耳朵里来,晏清源本都调转了马头要走,忽静心聆听,眸光动了动,眼中很快露出了玩味的一抹笑,堪堪一顿,欣赏着李元之正也在琢磨着的个表情:

  “参军,你听到了么?”

  李元之心里正愕然得紧,含含糊糊的:“听,是听到了,世子,这几句,大有深意呀?你看,我要不要去查一查,看是从哪放出来的?”

  晏清源目视顽童远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不必,唱的不够明白么,这是开始造势了,我就看他还有什么路数!不过,我这个人,向来不信什么谶语妄言,”他把倨傲的下巴一扬,“我只信我自己,走!”

  等到东柏堂,也没闲着,一路定下天下大赦的日程,临到了听政殿,朝后一拐,就进到了晏清源住的鸣鹤轩。

  “世子,柏宫式微,我怕他撑不了多久,你看萧器,是不是差不多该送回去了?”李元之接过新送的线报,直截了当提了建议。

  听政殿后头的内宅里,连个丫鬟也无,自从晏清源这次回来,下人都屏得远了,就归菀一个,见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给冲了两碗茶,便避嫌到次间去了。

  晏清源走到水盆前,自己浸了把热手巾,不紧不慢抹了两下,把邺城的这股干冷风尘给擦干净了,目如寒星,却依然挑着三分笑意:

  “我得好好一谢柏宫,没有他,萧梁老儿不能死这么快,建康也不能乱这么透,不错,时候差不多了,王僧辩那头我已经命人给传了话,把萧器送回去,我来扶植他。”

  他笑吟吟把手巾一丢,走到稍间,暖香袭人,见案上一字排开了宣纸、松烟墨、鬃刷等器物,正中央,摆着那件青铜酒樽。归菀全神贯注的,眼睛盯着酒樽,似乎压根没留意他进来。

  晏清源不由莞尔:“做什么呢?”

  归菀抬眸,强压着乱跳不止的心:

  “想做拓片。”

  晏清源把眉头一蹙,若有所思:“拓片?唔,一个人多无趣,等着我,咱们一起弄。”他径自走过去,将装玉玺的匣盒带出,复回明间,放在案头,目视李元之,示意他去解开看。

  这又什么名堂?李元之纳罕,起了身,小心翼翼打开,待定睛,上下左右这么一考据,那双素来沉着的脸上也是又惊又喜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世子,你几时得了传国玉玺?”

  饶是他见过世面,这么一细究,认出了玉玺,也是平生头一遭,翻来覆去的,眼珠子转了几遭仍舍不得挪开。

  晏清源便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说,李元之暗叹,他倒这么沉得住气,一想方才自己对他下一步欲要禅让之事举棋不定,不免摇头叹息一笑:

  “世子既承天命,属下无话可说。”

  说完,把玉玺送到他眼前,晏清源一伸手,不住爱抚起上头螭龙,两只眼睛里,毫不掩饰那磅礴而出的野心欲望。而触感,仿佛整个天下都在手底鲜活跳动起来了,从江南到塞北,无处不美,他哈哈一笑:

  “师出有名,踏平江东指日可待!”

  他这一声,明显调子高了,听得里头归菀手中又是一颤,慢慢退回榻边,外头喁喁议事的声音还在继续,她不由攥了攥掌心。

  犹自出神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身影一闪,晏清源人已经到了眼前,手一伸,勾起她下颌,目视而笑:

  “我这几日忙,不在府里,你就忙着做拓片?”

  归菀无意识地把脑袋摇了摇:“我能做什么,不过打发时间。”说着,眼睛无意间瞥见他腰间的佩囊,一时惊诧,竟还是自己给做的那只,不伦不类的,像个狗头,颜色都陈旧了。

  弹指间,三载如白驹过隙。

  她心头一跳,稳了稳神,忍不住伸手一抚,半是笑道:

  “世子,你这就要荣登大宝了,还戴这个,不怕文武百官笑话你?”

  晏清源自上而下把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两圈,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捏了捏她下颌,一垂眸,去看已经覆出的一张拓片:

  墨色均匀,字如刀刻。

  归菀却把东西一收,轻飘飘的,一张宣纸就从晏清源眼底抽走了,他略觉可惜,抬眼睨她:

  “怎么,多看两眼能少你什么不成?”

  说着,兴致盎然地把纸抢回来,归菀怕弄坏了,“哎呀”一声,只能松手。

  他得意的冲她戏谑一笑,分明在说,就知道她争不过自己势必要松手的意思,归菀只觉他无赖,毫无心思应付,转过身,走到香炉前,揭开盖儿,拿银钗拨了拨快要烧尽的骨炭,重新添了块梅花香饼。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寻常又温馨,归菀做的熟极而流。末了,把熏笼取来,在底下塞个金鸭小香炉,袅袅香气一升,归菀俯身轻嗅,觉得差不多了,才走向床头,想把被衾抱起,晏清源原本心思还在拓片上头,见她忙碌,那噙笑的目光便一直追随不停了。

  “这是干什么?”

  归菀微红着脸,费力把被衾朝熏笼上一摊,眼看险险要掉个角,晏清源一伸手,就给托住了,听她解释:

  “夜里寒,我把被子熏一熏,暖和了不说,香气也浸里边去了。”

  晏清源也把身子一俯,果然,这股香气凛冽,犹似梅开,清幽幽直扑鼻端,他蹙眉笑问道:

  “这什么香?”

  平日里,一干丫头做的粗,晏清源也不甚在意,除却十分钟爱归菀给他熏衣,不知被子也是这样熏出来的,归菀一面仔细铺开被衾,一面道:

  “叫雪中春信,去颍川前,我教秋姊姊做的,正好留冬天用。倒也简单,不过是寻常的桃花、细辛、丁香等物,本该加龙脑香的,北地没有,其实江南也罕见,所以,我让秋姊姊用青桂皮和茉莉花替代了。”

  她娓娓道来,温言软语,一室内,此刻香风细细氤氲如梦,晏清源只觉骨醉如酥,跌入云丛一般轻盈微醺,再去看她,花斜雾下,眉目如画,便看进那双乌黑光亮的眸子里,笑道:

  “好别致的名字,你的确是富贵生活养出来的女郎。”

  归菀默了默,低声道:“我在会稽时,闲来无事,跟姊姊们在一处琢磨合香消遣罢了。”

  晏清源把拓片丢开,走过来,同她一道再翻了翻被衾,暧昧一笑:

  “难怪你身上总是幽香不断。”

  归菀走神,神思早飘回往会稽的那段旧日光阴里去了。一想媛华,眼圈倏地一红,极快地忍住,手底摸了摸,察觉出被衾蓬松起来,便给抱回,正弯腰铺床,晏清源从身后把人纤腰一揽,将归菀的脸别过来,盯着那嫣红的唇瓣,忽而一笑,极霸道地重重吮在口中,不顾她挣扎,拥着人,倒在被褥之间。

  帐中,衾暖香热,钗横鬓乱,目之所遇,无不催情,晏清源捏着她小小的下颌,看到了眼角闪烁的水光,只作不见:

  “温柔乡,英雄冢,好菀儿我真的是在你手里领教了。”

  他轻轻一笑,手跟着探进衣襟里,归菀没有拒绝,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世子,把灯吹了好不好?”

  晏清源以为她是害羞,从善如流,起身把灯吹灭,重回这一方缱绻天地,再难忍耐,只觉她今晚异常乖顺,任由他如何在深处肆意开疆辟土,始终咬唇不吭。

  他知道她又在强忍,把人一撞,仍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出声,我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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