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初从深沉的墨蓝里挣出来, 天河隐去, 归菀起的绝早, 帐子里却已经独剩她一个, 晏清源早朝去了。
盥洗穿戴完了, 归菀不急着用饭, 把拓片一收, 拾掇清楚,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夜里未收起的那件袍子上。
她走过去,捧在掌心, 端详了起来:
它变得多陈旧呀,跟着照夜白一道,陪着他经历了无数凶险与荆棘, 到头来, 照夜白都不在了……归菀把脸颊轻轻贴在了上头,在针脚里, 仿佛又嗅到了缝进去的马革、汗气、血腥交织出的复杂气息, 那上面, 无论如何清洗, 似乎依旧覆满了风尘无数。
良久, 收回滑笏的目光, 把袍子重新叠了一遍,给他塞进柜中,中间搁上她春日里做的芸草香袋, 默默又看几眼, 归菀去打开了书架旁的梨木小柜:
她凝视片刻,手底微微一抖,把东西取出,迟疑的目光在上头久久流连来去。终于,下定决心,也只是轻轻最后一抚,露出个似释然似惘然的神情来,不待收起,弯腰又是一阵干呕,忙拿帕子掩了口跑出来,扶着阑干,却又什么都没吐出来。
一阵晕眩,归菀蹙了蹙眉,慢慢直起了腰。
“陆姊姊,你怎么了?”晏清泽从鸣鹤轩次舍来,远远的,就瞧见归菀一副不太好的样子,连忙踩着马靴,蹬蹬两下,跨上阶来。
归菀移开了帕子,温柔一笑:“许是受了风寒,不打紧,小郎君你怎么来了?”说着,眼睛下意识朝门口瞧瞧,“侍卫怎么让你进来的?”
晏清泽关心她,随口答道:“就刘响那罗延两个,他们谁敢拦我?”这个当口,见归菀脸色不佳,左右一顾,连个丫头的人影也不见,晏清泽咕嘟两句,对归菀说:
“陆姊姊,外头凉,你先进屋去,我这就去给你找人瞧瞧。”
东边,稀薄的日头正酝酿破云,归菀把他一拦:“不必了,我饮两盏热茶出出汗便好。”
晏清泽无法,先把她送回暖阁,看她坐着了,煞是殷勤地给斟来杯热茶,等归菀接到手里,守着她喝下,才暗自松口气,眼珠子骨碌一转,还是想抬脚出去给寻医官。
一起身,目光无意瞥落,见着柜门大开,他好奇看了两眼,扭头问道:
“陆姊姊,那是什么?”
归菀这才觉得自己脑子浑了,把这茬忘记,既被他看到,干脆也不隐瞒,将人引过来,说:
“这是传国玉玺。”
“呀!”晏清泽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这么一听,脚底下动了,探着脑袋就去张望,他虽年纪不大,也知道传国玉玺是个什么东西,脱口而出:
“我听人说,玉玺不是在萧梁老儿手里吗?”
无意间,显然冒犯到归菀,知道这是他们素来蔑称惯的,却又没办法跟他计较这些,归菀勉强点了头:
“是,衣冠正朔,本就在建康。”
正不正朔的,晏清泽心底嗤之以鼻,不过,分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方才措辞不大妥当,那个表情,不觉有点尴尬,接连“哦”了两声,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
“陆姊姊,你歇着,我去给你请个大夫。”
一面说,一面朝外走,却暗道玉玺都在阿兄这了,正朔自然也在我们这,脑子里乱转,心想玉玺看起来倒真是威风呢。
待晏清泽一走,归菀便不耽搁,把收拾好的东西抱在怀中,提裙走出,见到持刀而立的刘响,把呼吸一调,略羞涩笑笑:
“我回梅坞,整理些物件。”
本不必说的,晏清源也没有要禁足的指令,这么一提,好像自己心虚欲盖弥彰,归菀不大自在地紧了紧怀中的东西,在刘响客气的一声“陆姑娘,请”中疾步朝梅坞方向去了。
刘响目视归菀远去的背影,心底一盘算,世子爷快该到了下朝的时辰。
如他所料,彼时,百官陆续而出,晏清源同李元之一对上目光,那边,李元之心领神会,转身去找崔俨李季舒去了。
“你也来吧,”晏清源不紧不慢开了腔,这话,是跟晏清河说的,“到鸣鹤轩来议事,看看名簿,一起斟酌斟酌。”
寒风吹在脸上,即便是在明光光的日头底下,也是清冷地让人一醒,晏清河面露难色:“响堂山有一处坍陷了,前日就来报,我一直没得空去,要不这样,阿兄,我也拟了份单子,命人先给你送去,等我回来,再去东柏堂。”
“好,大相国的佛龛要紧,耽误不得,你先去吧。”晏清源沉吟片刻,目光一投,示意李元之几个跟上。
司马门前,兄弟两人一个朝北城去了,一个带着心腹重臣径自直接回的东柏堂。
下马后,晏清源不急着进去,马鞭子捏在手里,掂量着,轻叩几下,视线在四下里走了两圈,浓长的眼睫一眨,才走过去,对为首的荷刀侍卫低语了几句。
这人腰杆笔直,浑身尽是凛凛煞气,郑重答了个是,眼皮子都没动一下。晏清源略一颔首,笑着转头:
“走,去议事。”
几人彼此客气礼让一番,一脸整肃的,踱着公府步,跟晏清源进来了。今日事宜机密,东柏堂里,亲卫们皆被安排得甚远,屏在了听政殿外头,到温室附近,晏清源忽把步子一收,视线里,七郎正歪坐在游廊的栏杆上,两条腿乱荡,手里无聊把玩着小弓,心不在焉的。
“七郎,你课业都完成了?”晏清源负手问他,晏清泽一愣,见是晏清源回来了,头一偏,呵,后头还跟着李元之三人,个个面无表情,绷的严肃极了,晏清泽赶紧跳下来,几步来到晏清源眼皮子跟前,怕挨训,先神秘地左顾言它:
“阿兄,我今天见着你的传国玉玺了。”
说到玉玺,晏清源眉心乍皱,两只眼里顿起警觉:“你怎么见着的?”
晏清泽挠了挠头,不大敢看他的眼,讪讪的:“我不小心把那本《战国策》弄掉水池子里去了,就去鸣鹤轩,想再找一本,你不在,但柜门开着,我就瞧见了,不过,本来不认识,陆姊姊告诉的我,阿兄,玉玺不是在建康吗?”
一语既了,极关切地看着晏清源,心里边,委实想问一问阿兄你是不是要当皇帝了,想到这,一双眼睛里,多少有点兴奋的光掩饰不住。
“柜门开着?”晏清源留心的是这句,重复了遍,忽然讽刺一笑,问道,“你陆姊姊人呢?”
问到归菀,晏清泽才猛地一拍脑门,赶紧道:“我去时,陆姊姊好像病了,我就出来给她找大夫去了,结果,这一回来,陆姊姊不在鸣鹤轩了,刘响说她回了梅坞,我没敢去打扰。”
“病了?”晏清源眉头一挑,没再多问,只吩咐晏清泽:
“你不要在园子里乱逛了,一寸光阴不可轻,回次舍去,难道除了《战国策》就没有能读的书了?”
自回东柏堂,晏清泽便成了笼中鸟,再无双堂的自在,他哪里敢忤逆,闷闷应了声,垂头丧气地刚走两步,忽又转过头,提醒晏清源:
“阿兄,我看陆姊姊呕吐呢,估计是受了寒凉。”
这个时候,晏清源满脑子要事,不耐烦跟他啰嗦,下巴一扬,晏清泽识相赶紧溜了。
鸣鹤轩门口,就立了个刘响,见他一行人露面,赶紧迎上来,附在晏清源耳畔私语一番,晏清源只是微微颔首,一撩袍子,脚刚落地,就见个袅袅娜娜的纤细身影突兀地进了视线里头,两人顶头迎上,人险些撞进怀里,归菀一愣,脸上那个表情瞬间凝滞了,很快的,晏清源嘴角慢慢噙住一缕笑意:
“你慌什么?看着路。”
归菀口中发干,目光一掠,瞧见了后头的李元之跟崔俨,另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但那品服,归菀认出来了,黄门侍郎的身份,她不由得一想这人应该是皇帝的近臣才对。
灵秀的眸子这么微微一转,便立刻收回来了,归菀腼腆笑道:“世子,天冷,我回梅坞多拿几件衣裳。”
话说完,耳朵根都红透了,晏清源笑着颔首,不顾这几人在,手一伸,把她没戴正的白玉小簪给扶了扶。归菀仰头,同他目光对上,心头忽酸楚难忍,仿佛一刻也不能再多逗留,脸色发白,她几是哽着喉咙:
“世子,那我去了。”
方一转身,听晏清源道:“慢着。”
归菀脚步一停,顿了顿,回眸征询地看着他,晏清源捏了捏她小手,把发丝朝她耳朵后挂了挂,眼睛里,分明似有话要说,半晌却等不来一字,这一幕,看得那几人只觉尴尬,纷纷别过脸去,意在避嫌。
心中却暗自焦急,什么时候不好,齐王非要此刻在这里跟个女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
“你,”晏清源忽而一笑,手指滑到她领口处,停在玉雕般的一抹颈子上,他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一低首,就露出了后颈子的这一段雪白,刀身一样。
“在梅坞等着吧,我有事情要谈,等忙完,我过去找你。”
归菀点头,表示会意,一双眼睛欲说还休回望着他,仿佛也在等他再说些什么,晏清源却什么也没说,爱怜地轻推她一把,笑道:
“去罢。”
放开后,不知从哪冒出的一名贴身侍卫,幽灵一般,来到了晏清源眼前,他把眼色一丢,微扬下颌:
“盯紧了。”
说完,立了片刻,目视那个娇柔身影在瞳孔里走散了,才一回神,对李元之等笑道:
“进去说话。”
甫一离开,归菀提着颗心,越走越快,脚下不受控制似的,奔到梅坞来,一把抓住叠放衣物的秋芙,按着她的手臂:
“秋姊姊,你那日跟我说的事记得吗,我见着李元之和崔俨了,另一个,我不认得,他们跟着他进了鸣鹤轩。”
秋芙“啊”了声,不知是惊是喜,把包裹一丢,里头衣裳顿时散了一地:
“是不是只大门口站着刘响跟那罗延?”
归菀略微茫然,脑袋跟生了锈的机枢一般,艰难一摇:“我只看见了刘响。”
秋芙听了,果断把人按下,极快地说道:“陆姑娘,你看清楚了?”
归菀无意识地把头一点:“我看清楚了。”
“陆姑娘,快收拾明甲,今天八成就能走了!”
归菀脸色遽变,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秋芙知道对她来说,太过突然,却没工夫消磨在解释上,蹲下来,把衣裳胡乱一裹,塞到归菀怀里,装拓片的匣盒也一并拿下来,见她恍惚,忍不住掐了一把归菀的脸颊:
“陆姑娘,别发呆呀,快,装在明甲里,按咱们商量好的做,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
归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拖着个直颤的身子,将爹爹的明甲卸下,把要紧的物件一股脑地塞进了明甲里头,她们带的东西不多,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打算拿,不过细软和拓片。
一件明甲,却派上了用场。
一阵手忙脚乱后,归菀浑身都被抽光了力气,一个趔趄,跌坐到了榻上,她一颗心,缩成了小小的核桃仁一般,风吹的门框吱呀一响,都要把她吓得忍不住想叫出来。
这个地方,她住了三年。
可她眼皮子极沉,再多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几时,门框再一次被撞得一响,跳进个身影来,归菀一个哆嗦,眼睛闪了闪,急切的目光投过去,却一个字都不敢问出来。
直到秋芙大喘着气贴到她脸前:“姑娘,走,我们这就走!”
归菀浑身骤然松弛下来,哽咽着把头一点,毫不迟疑的,两人搬抱着明甲走出梅坞朝后厨方向来了,这一路,竟一个侍卫也无,人都在听政殿前头把守,这一带,隶属后宅,侍卫是叫晏清源屏退干净了。
临到桂树附近,归菀瞳孔猛地一收缩,几乎要哭出来,仿佛旧景重现似的,恍惚间,哒哒的马蹄子声直踩耳膜。
那个身影,分明是那罗延呀,他忽然的出现,一扭头,就瞧见了合力抱着明甲的两人。
“陆姑娘,你这是?”那罗延走来,半眯起了眼。
归菀狠狠一掐掌心,压住打战的牙齿:“我爹爹的明甲,该涂油了,我想送后厨让蓝大哥帮我弄弄,他会这个。”
这个理由,说的过去。
那罗延淡淡地瞄她一眼,竟无异议,似乎懒得多管,就此放行,归菀几不能信,半天挪不开脚,还是秋芙轻声提醒她:
“陆姑娘,快去快回,你那块帕子没绣完呢。”
话音落时,那罗延已经一抖佩剑,快步朝鸣鹤轩方向去了。
归菀着魔了一般,转过头,目光跟着他的身影也朝鸣鹤轩投去了一瞥:
那个人在里头。
“姑娘,快走呀!”秋芙催促她。
半道上,两个端着食盘的身影,绕过一丛凤尾,和从长廊疾走匆匆赶路的她们,错开了去。
归菀似有察觉,猛地回首,一个人影也无,这才疑心是自己眼花。
她们刚沾后厨的边,便有田曹蹿出来接应了,一见她两人,极为迅速地把人搡向了后门。
绕开人眼目的一瞬间,归菀余光一瞥,这回,她没有看错:有几人敏捷若兔地从眼前一闪便倏地没了踪迹,这样的身手,哪里会是膳奴呢?
“陆姑娘,跟我从后门出去!”
归菀被他引着,忽扯住他衣袖问道:“蓝大哥呢?”
田曹一面替她兜起明甲,一面飞速答道:
“他和程将军会追上来的,陆姑娘,你别担心!”
归菀心里一慌,不肯动了:“哪个程将军?”
田曹方才是心急,一下顺带了出来,不过,这个时候,也自觉没有隐瞒的必要,三言两语给归菀一气说清楚了:
“陆姑娘,你一直不知道,你爹爹有个叫程信的裨将当初没死,早来了邺城,就等着这一天,替陆将军报仇,把你救走!”
归菀如坠冰窖,双足定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她茫茫然醒来,一个寒噤,立下带了哭腔哀求道:
“不,别去杀他,没用的,我们一起走吧,你告诉程叔叔蓝大哥我们一起走行不行?我不要他们再枉送性命!”
她忽然孩子一样扯着田曹的衣袖晃起来:“晏清源正在商议要事,无暇顾及的,我们一起走一起走……”
田曹见她乱了方寸,把人一提溜,道一句“唐突你了陆姑娘”,架着她朝角门那里去,手底发劲,又急又低地劝道:
“陆姑娘,晚了,两位将军不去鸣鹤轩,你以为我们走的掉?你放心,程将军有法子全身而退的!”
归菀顿时全部明白过来,人也木了,眼神也滞了,耳畔交错着田曹和秋芙两人或沉或柔的劝导声,那声音,偏又时远时近,一点也不真切。
等出了后门,行出百余步,拐角那视线里出现一辆马车,归菀眸光才微微一动,落到了实处。
田曹跟着大松口气,四下一瞧,情不自禁地越过高墙那露出一角的离离松柏,投去最后一眼,神色也不由得变作复杂,把归菀松开,等秋芙顺势给她扑展了下裙子,接过明甲,走上前来,对那两个赶车的自己人说道:
“令牌拿出来,走西门,那儿晏九云的人会放行的。”
说完,听其中一人应了声“好”,田曹方要退回,只觉眼前一道亮光逼来,他甚至没有出声,身子一歪,顿时倒地。
热辣辣的鲜血从他身子底下淌出,汩汩如注。
他被一剑封喉。
两只眼,错愕地定格在了深秋苍苍的天幕之上。
归菀甚至没有看清楚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只听一声响动,两扇车门被人一脚踢开,那里头,八风不动地坐着个秀拔的身影,他轻轻一笑,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温柔如蜜:
“好孩子,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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